藝術人生, 我的繪畫師友

作者劉兆民

我從少年時就對技藝有濃厚興趣，尤其是繪畫。這麼多年來，我還能夠在這方面以繪畫追求探訪美的世界，繼續創作，要歸功於下列幾位美術的先輩師友們的適時引導，指點、支持與鼓勵，有以致之。

啟蒙老師劉新祿

我對繪畫，尤其是油畫有初步的認識是從6歲的時候，在畫架旁邊觀看劉新祿先生以油彩為原田久男先生畫肖像開始。畫家劉新祿是民雄第一位以油彩作畫創作的藝術家，也是我的先父。1929年他留學上海，在上海藝術專科學校研習西洋油畫創作，畢業後繼續滯留在上海、杭州地區作畫。1937年，中日戰爭(二次大戰)爆發，父親被日軍徵召，中斷了他在中國的藝術生涯，在杭州日本佔領軍中服役。原田是父親的工作上司，是日本佔領軍在杭州地區主管戰地政務(連絡部)的少將指揮官，對中國詩文、藝術，和父親有共同的興趣。父親在戰亂中難得有時間、機會作畫，因此原田少將託他作畫時，非常高興。為了此畫，他花了很多功夫去完成，那時我還年小，對他的作畫非常好奇，所以很專心地在旁觀察作畫過程的一舉一動。從頭到尾，細心注意看他如何準備畫布，用木炭筆打稿，再用油彩色料一筆一筆塗畫。鮮艷絢麗的油彩，像牙膏一樣被擠出來在調色板上，加上亞麻仁油、松節油的特種溴味，印象特別深刻。我對油畫的興趣大概是從那時候開始。心中一直在想，有一天也要把這些油彩色料擠出來塗塗看才過癮。

二次大戰後(1946)我們從中國回歸台灣。戰後的台灣政治黑暗、經濟破產。父親為了生計，無心也無暇作畫，加上我家人口增多，他本來在民雄故居加建的一間寬敞的畫室，也就暫時充當我們男孩子的睡房，從此我就在他的畫室起居，直到上了大學才離開。父親的畫室(Atelier)除了他的一些作品、畫具之外，有石膏像、物體模型(4方體、圓體、錐體)等美術教材以及一些美術的著作畫冊、雜誌。我學校課後在家時，很喜歡翻閱父親收藏的藝術畫冊、雜誌。小學時只是看畫習字，半知半解，但看多了、久了，多少也不學自通，到了中學年紀，已有閱讀美術專業的著作書本的能力。我的西歐藝術的基本常識:藝術觀念、藝術史、方法論等等，就是從閱讀這些書籍得來的。當時父親不鼓勵我去學藝術，但也不阻擋我去探求嘗試繪畫美術的樂趣。他看我經常翻閱畫冊，還用他的木炭筆、粉彩塗鴉，就說要畫嘛就應該從基本練習開始，不要只是塗鴉，隨性而終，並且要有耐心學習。首先他教我用方、圓、球體、錐體的石膏模型練習線條，造型以及物體不同角度呈現的光亮明暗的表達。接著是用簡單的實物，如雞蛋、水果、自己的手掌等，做實物寫生，用鏡子做自畫像。他認為繪畫藝術主要靠自己不斷學習中體會，老師再多的講解也有限度，聽來容易就是不易得道。我小孩時在他有形無形的啟蒙下走進了繪畫藝術的世界。

學院派畫家Harvey H. Dinnerstein

Dinnerstein先生是30多年前我在紐約市藝術學校(Art Students League of New York)就學時的老師，現今已是92歲高齡的他，仍然作畫不斷，並繼續在該校任教。1980年初，我在學校註冊上課，先在Daniel Dickerson先生的畫室學習油畫的基本原理、技法。一年後入Dinnerstein的畫室研習人物畫。Dinnerstein在1960年代就漸露頭角。當時抽象畫支配美國畫界，尤其是抽象表現藝術(Abstract Expressionism)。畫家如Jackson Pollack, Mark Rothko 等人正紅如日中天，Dinnerstein與他的少數同道，力主具像藝術不應偏廢。他的作品以文藝復興後傳承下來的傳統，古典繪畫風格描繪他對現代社會人文的主張，在30多年後的今天，已漸見效應，引起不少共鳴，現今的美國畫界，無論抽象、具像各種流派，百家爭鳴，具像繪畫藝術的聲望(Popularity)已不亞於抽象畫的創作。Dinnerstein教學認真，常和學生同在畫室一起作畫，以身示範，因此很受學生的歡迎。他強調學生要有嚴格學院式的素描訓練，再到他的畫室習作，因此他的畫室吸引了不少又認真又有天分的學生。他力薦構圖要有明確主題，著色要從簡入細。有一次我正在為模特兒複雜精細的帽子做詳細的描繪，他說”你只看到一棵樹卻忘了森林的整體”。拿起畫筆把我花了好久時間畫好的帽子一筆勾消要我重來。強調要簡化著色描繪才不至於為了細節而失去大局。我在他的畫室研習兩年全力以赴，獲益良多。他的教授方式也給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

Arthur Maynard的畫室

我在紐約藝術學校時有一畫家告訴我，”你住在新澤西(New Jersey)，應該到Maynard先生的畫室看看”。Maynard 是早年(1910-1950)紐約有名的印象主義畫家，藝術教育家Frank Vincent DuMond的學生。DuMond的畫室培養出不少美國近代名家，如Norman Rockwell，Georgia O’keeffe等人。Maynard先生在DuMond退休後接任他在Art Students League of New Yoek的畫室，1960年代離開紐約，在New Jersey創立一間繪畫研究所Ridgewood Art Institute招徒授藝。Maynard繼承DuMond畫風與教學門徑(approach)，特別重視光線七色分光(Prismatic color)對景色的影響。作畫時要依據光學原理調色才能在畫面上表達與自然相近的明暗光彩。他畫室離我住所不遠，因此我決定去找他拜師學藝。那時候(1989年)他已不設班授課，只收個別門生，所以答應我每週兩個晚上到他的畫室報到。剛好那時還另有兩位在他的研究所當老師的畫家也有興趣和Maynard先生研究。因此我們三人就約定同時作畫，並分擔雇用模特兒的費用。有時model缺席時其中一位老師就充當model。我最佩服的是，當了老師的人還是那麼敬業，不恥下問繼續進修。我們作畫的時候，Maynard先生經常坐在我們背後的沙發。一邊閱讀一邊批評我們的進展。他注重繪畫色調要和諧。上色一定要用符合自然光線色譜交互作用的原理來表現圖面明暗的關係 (color value)並常用西班牙名家Diego Velasquez，以及美國畫家John Singer Sargent的作品來討論構圖的設計，色階強弱與明暗的關係以及筆觸粗細運用。我在他的畫室研習得來的心得收穫，不亞於在藝術學校多年學習的成果。遺憾的是他於1991年突然病逝，中斷了我2年來在他畫室的研習。

風景畫家 Plein air painter, Curtis Hanson

法國印象派畫家的作品，尤其是風景畫經得起時代的考驗，到今天還是那麼受歡迎，是因為他們的畫作不是閉門造車的產物，而是直接在陽光下把大自然景色中的色彩、光度、空氣用油

彩在畫布上表現出來的創作。他們重視外界空氣水分影響光線與色彩間互動互補的關係。因此畫出來的作品更能代表我們對自然美的感受。我們看了這些大家名作，常驚嘆即使平凡簡單

的景物在他們的畫筆下竟會如此美麗感人!我在鄉下長大，對大自然的景觀變化非常熟悉。學了繪畫之後對風景畫特感興趣。因此Plein air painting(直接在陽光下完成繪作)對我特別有吸引力。

1983年春我在藝術學校Hilary H. Holms的畫室習畫，有一天他的畫友Curtis Hanson來代課，Hanson專業風景畫，是道地的Plein air painter。我抓住這個難得的機會開始跟他背著畫架去探究風景畫的世界。果然,不到外面好好洞察大自然千變萬化的奧妙，要把自然景觀的美表現在畫布上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Hanson是Boston畫派William M. Paxton, R. Ives Gammell畫室訓練出來的畫家，家住風景優美的康州(Connecticut)鄉下，我一有機會就和他一起作畫，即使下雪的冬天也不畏縮，走出室外寫作把大自然當作畫室，在外畫風景或人物，最大的困難是太陽光線的推移，風雨來去等等自然因素，限制了可以作畫的時間，因此要把握時間養成隨時作畫的習慣。Hanson作畫非常專業，只做風景油畫的創作，而且主題更是獨樹一幟。他喜歡大自然，特別在薄霧瀰漫、破曉晨曦或夕陽暮色呈現的寧靜詩意的氣氛。因此他的作品畫風近於19世紀末美國色調主義(American Tonalism)大師，George Inness畫作的風格。我很慶幸有這位容易相處、亦師亦友的畫家一起在美國新英格蘭(New England)各州各地、山丘田園，或海岸外島作伴寫作。

紐約畫友Robert Holden

Holden是我30多年前在藝術學校認識的同學。以後我們又經常利用學校提供給會員專用的Studio–一起作畫。幾年來我們幾乎每周六都不約而同在畫室見面。畫室在紐約市中心57街。來這裡的好處是:(1) Studio光線極佳，有模特兒，會員自由來去，自己畫自己的，對我來說是省錢、省時又能夠專心作畫場所；(2)各種不同畫風畫技的專業畫家在此工作，工作之餘互相觀摩一起喝咖啡，討論藝術觀點，畫技研究心得；(3)見畫友交換最新美術館、藝術拍賣場或畫廊的見聞消息。Bob Holden是一位典型的”窮畫家”(Starving Artist)為了藝術理想非常堅持，作畫比吃飯重要，單身不修邊幅，不求名利。景氣不好賣不出畫的時候常到大都會博物館(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打工，收入夠他繼續作畫就很滿足。因為經常出入美術館，他的西洋美術史的見識非常豐富，對歐美大師作品的歷史典故非常熟悉。最近開始用他自己的部落格網站（Blog site）發表畫評。介紹19世紀、20世紀初一些時不予我，沒成名但很有天分，優秀畫家們的佳作。Bob的畫作以靜物為主，很平實，有18世紀法國畫家Jean-Baptiste- Simeon Chardin的風格，但用色更明亮。為生存他也替人畫肖像。他的缺點是太謙虛，不會sell。我喜歡他對藝術的執著與豁達的人生觀。

我小時候就有興趣繪畫。我很幸運受教於上述幾位名師。他們的啟發教誨引導我走入繪畫藝術的世界。研習繪畫創作，除了名師的指引，畫友的砥礪，主要有賴畫家本身不斷的努力、不停的創作。因為藝術之道永無止境，藝術家也無退休之日。

畫家劉新祿 (S. R Liu)
Portrait of S-R Liu by劉兆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