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球樂

作者:謝昭梅(夏眉)

我是個四體不勤的人，求學時代，最怕上的是體育課。大家玩躲避球，我連躲都不會躲，只有挨打的份。人家玩壘球，我也想加入，可惜投手一丟出球，我忙 躲過一邊去，所以我手上的球棒從來沒有跟球接觸過。人家跳高，一節一節上升，我卻只有從旁邊繞過去的份。人家在游泳池裏撥水嬉戲，我卻一下水就沉。其實我 長得並不胖，卻怎麽老是沉到水底去？

像我這種料子，要選夫婿，本該安份認命，挑個書呆子嫁就是了，怎知，陰錯陽差，竟挑了一個很愛玩，很喜歡運動的男人。我那丈夫，並不怎麽喜歡念書， 也不喜歡那割草，施肥，種花種菜的庭院工作。可是朋友一通電話，要找他去打球，他可從來沒說個“不”字，總是拍拍屁股，一溜煙就去了。他什麽球都打，高爾 夫球，棒球，足球，乒乓球，網球，樣樣都來，天天忙得不亦樂乎。我的小姑說，“我那哥哥啊，樣樣通，樣樣不精。”她說的一點也不錯。本來他打他的球， 我看我的小説，倒也相安無事；只是有一天，他卻對我說，“走，我們打球去。

“打什麽球？

”

“網球啊。”

“我不會打，你又不是不知道。”

“所以我要教妳啊。”

“我不要學。”

“走吧，妳學會以後，就知道打網球有多好玩了。”

“我不去。”

“走吧，走吧，我只是教妳怎麽把球打過網而已，一點都不難。”

夫妻倆，爭執了半天，他硬要教我，我硬是不肯學。 終於他說，“這樣好了，妳跟我去打球， 今天晚上我幫妳洗碗。” “一晚不夠，” 我趁機討價還價，“你要幫我洗一個星期的碗才行。” “好吧，好吧，一個星期就一個星期。”

如此這般，我才開始學打網球的； 如今三十年都已過了。這三十年來的辛酸，勞累與掙扎，也只有他才知道，而我也只能猜測而已。我只知道，他有無限的耐心與毅力，就像一個老師教一個低能兒識 字一樣吧？真要牽著手，一個字一個字地教，不厭其煩地重復著每一個動作。明明心裏想放棄了，卻還得裝出笑臉來，還得說一些讚美鼓勵的話！

這三十年來，他教導的話，我早已記得滾瓜爛熟。他說，“人家絕不會把球打到妳面前的，所以妳要跑得快，要猛追，追不到球，就失了那一分。即使追到球了，也不能匆匆忙忙就揮球拍；妳要等， 先把姿勢擺好，側著身，把球拍往後拉，等球飛到妳身前時，才猛力將球拍揮出去。”

老實說，這些打球的原則與訣竅我都懂，可是要真去做，談何容易？我是心有餘而能力不足啊！我的毛病，自己都知道：我跑得不夠快，力氣不夠大，動作不 夠靈巧，打起球來慌慌張張，不夠鎮定，因為我完全沒有信心。雖説如此，我們這三十年來，每個禮拜至少打一次球；不管春夏秋冬，除了出去旅行以外，從來不間 斷。有時上了一個星期的班以後，人變得疏懶，沮喪，只覺手痠腰疼， 全身都不對勁，只怨自己看不開，爲什麽要爲了區區“三斗米”而折腰？可是在球場跑上十分鈡，我的手再也不痠，我的頭再也不痛， 腳再也不軟了。有時夫妻吵架，都懶得跟他説話；可是到了球場上， 狠狠地打幾個歪球讓他跑得喘不過氣來，我的氣也漸漸地就消了； 換來的是一臉得意的笑。真的，很靈驗，決不是騙人的美麗謊言。

我跟丈夫打球， 沒有一點怕輸必贏的心理障礙，因爲我們的球技相差太遠，他是“陪太子讀書”， 處處承讓。偶爾我無意中也會使出殺招來，這時他會讚美地說，“哎呀，妳這左拐子，反手抽擊的球這麽棒！”有時他爲了引起我的興致，也會讓我贏上一兩局；可 是他卻故意抱怨地說，“這不是陰溝裏翻船嗎？”有時我打得太窩囊，自己都覺得很洩氣，他會安慰地說，“以前的種種譬如昨日死 …” 我一聼，笑彎了腰，我就喜歡他的荒謬！

我最喜愛的是，夏日的周末，風和日麗的清晨，還不到七點鐘，我們就去佔了一個陰涼的球場，然後兩個人有說有笑，打上兩個小時的球。 囘到家後， 先洗個澡，然後坐下來喝杯咖啡，聼著古典音樂，看晨報，疏懶地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那身心的暢快，那與世無爭的滿足感….

（原載於世界日報：2005年十月十六日）

源自 謝昭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