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姻緣
作者:廖述宗
內人郭淑卿,自東京神學院畢業後,即到芝大神學 院繼續攻讀硏究所。淑卿的雙親與我三舅媽相識,當年,我母親知道有同鄕的女兒即將到芝加哥留學,便特地央求三舅媽代她登門拜訪,託了一頂手勾毛線帽,請她 帶來給我。淑卿不便推託,依約到了芝大,打電話給我。她的住處,離我的實驗室很近,於是,我們約好某個星期六見面。
我心中的確掛記著此事,但人一走進實驗室,便一 股腦兒栽進了硏究的世界,完全忘了時間一分一秒的流 逝。待我實驗告一個段落,對著手錶徐徐定神一看,才發現完蛋了!我們約定的時間早就過了。我急急忙忙狼狽地脫下實驗衣,火速趕到她的宿舍所在,心中感到既 羞愧又抱歉。然而,全然不符我預期地,這位小姐對於 我遲到了近三個小時,竟然不挖苦也不發怒賭氣,還笑臉盈盈,非常有禮貌地向我寒暄問好。這是我們第一次 的見面,我覺得她的個性溫柔,脾氣極好,令我印象深刻。那是1957年的秋天。
她剛來到異鄕,人生地不熟,我盡地主之誼,幫忙帶 領辦理一點瑣事,像是熟悉環境與銀行開戶等等。有一 回,她得了感冒,我表明將前往探病,但我想先到商店裡 選購三顆蘋果,一倂帶去問候她。在挑選蘋果時,我心中有種無法言喻的奇妙感覺油然而生,而且我越是急於精挑細選,那種感覺就越加強烈,我想要挑選全店裡頭 最好的蘋果送給她。對她的關心,對她的掛念,霎時間,都在心頭一湧而上。這種突發的澎湃情感,讓我意識到,她就是我心中,那位注定陪我度過一生的另一半。
之後,我開始單獨與她約會,由於我沒有車子代步,只能約她出來散步。我們經常從芝大走到鄰近的華盛頓 公園,我在台灣從來沒有跟女孩子單獨約會過,所以心中總是緊張、忐忑、又興奮。追溯到我們那個年代,社會 觀念仍舊相當保守封閉,這麼說吧,整個台大校園內誰和誰約會碰面,全校都會知道。雖然我在此之前也曾經見過幾位妙齡女子,參加過些許聯誼活動,但都是整群 人集體在一起行動的,私下單獨約會散步,還真的是我生平頭一遭!
我們交往期間,淑卿一點也不覺得我這個窮學生過得困苦寒酸,我們談了三年的戀愛。1960年,淑卿取得碩士學位後,我們在芝大的教堂共結連理。淑卿 念的是神學,我心裡老是以爲準岳父必定是名牧師或是相關的神職人員,直到婚禮前夕,我才知道她系出名門。淑卿的父親是台中著名的企業家暨慈善家郭頂順先 生,豐原客運、埔里客運、屏東客運,都爲岳父所經營,他是中部數一數二的世家殷商。岳父是虔誠的基督徒,在事業有成之餘,不遺餘力地著手參與慈善事業,謙 卑地回饋服務社會。他在1960年代成立台中知名的「向上兒童福利基金會」,爾後,除了育幼院與教養院,他也建立台灣第一個未婚媽媽之家。
婚 後,四名可愛的女兒慈瑛(Jane)、慈芬(Tzufen)、慈明(Tzuming)、慈卿(May)相繼出世。由於我當時在硏究上有重大的發現,鎭日埋 首於實驗,對於家庭的照顧可說是分身乏術。淑卿是個嫻淑又有膽識的人,自己兩手帶著四名娃兒,含辛茹苦地照應全家,屋裡屋外團團轉,日夜忙得不可開交。我 擔任教職的微薄薪資,實在難以維持一家六口的生計,淑卿在此光景之下,雖在 家務已忙得席不暇暖,卻仍執意負起分擔家計的責任。由於她的日文流利,便考慮從事日文翻譯的工作,而後, 她在麥當勞大學找到了工作。麥當勞速食企業在芝加哥起家後,逐漸拓展到國際市場,在開拓日本市場那段期間,日本方面派遣許多高階主管到美國受訓,亦邀請許 多政府官員來考察,淑卿就在當時擔任美方的翻譯。淑卿之後相繼在波音公司(Boeing)、美國郵政(USPS)、汽車公司、農場、顧問公司等各個領域擔 任翻譯。來美國接受訓練的人都是經理階級,他們不僅要熟知經營管理,連複雜的專業細節也必須懂得,淑卿學的雖然是神學,但她爲了做好翻譯的工作,不斷進修 機械、維修、管理、食品等課程,她做得有聲有色而且頗有一番成就,讓我打從心裡深深感激與佩服。
我們婚後也一起號召台灣人的聚會。1960年代,遠從台灣來到芝大的留學生頂多十位,我們幾個時常碰頭連絡感情。1970年代,台灣留學生人數遽 增,聚會成員除了芝大校內學生,我與淑卿更廣邀各個居住在芝加哥地區的台灣人,總人數擴大至三百人之餘。我們每年夏天在密西根湖畔烤肉野餐,而年底就在芝 大校園內的國際學舍(International House)歡度新年,我們芝大幫因此也成了芝加哥地區最活躍的台灣人團體。
淑 卿是個稱職的好師母,她希望以家鄕口味一解海 外學子的思鄕之情,因此經常邀請芝大的台灣學生到家裡吃飯。每逢過年過節,或學生會聚餐,我會在清晨載歸。回到家後,大夥總在淑卿有條有理的指揮安排下, 開始切切剁剁,蒸煮炒炸樣樣皆來。若到端午,我和淑卿便通宵達旦包做粽子,一包就是數百個,希望讓每個 學生至少都能嚐到一個。爲了讓大家在清明時節有潤餅吃,淑卿還在某次返台時特地學了潤餅皮的製作。那年頭,大家都沒錢,不能到館子叫菜,只能全都自己動 手,淑卿一流的蔚藝,就這麼一點一滴的累積了下來,也因此得到「肉粽嫂」、「潤餅嫂」的外號。
我認爲台灣學生出國求學,除了專硏學術外,還應該好好集思廣益,討論怎麼幫助台灣走上民主與公義的道路,所以同鄕會與獨派團體針對諸多議題的討論, 都是發生在我家「廖家廚房」。我們家向來是門庭若市,而淑卿也從無怨言,總是賣力的下廚。她照顧了獨派分子的胃,對於台灣獨立運動,也算是付出良多,極盡 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