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鼓聲中從容前進
作者 蔡岱安
年（2003）初，一場大雪後，隔日早上十點，我打了一通電話給曾在哈佛大學燕京圖書館服務24年，1995年以副館長職位退休的賴永祥長老，希望能在一個小時後登門拜訪，商量請他為我翻譯的《黑鬚番》——一本描述馬偕博士如何到台灣宣教，為台灣人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傳記小說——寫序的事宜。來到賴長老陡坡上的家，長長的車道和通到他家門口的小徑上已剷出一條乾淨的小路。82歲的賴長老因年紀的關係，近幾年都請人清理車道，那日剷雪公司沒來，獲悉我隨即將至，竟親自出門為我剷出一條小路來。
進門後，看到賴長老一身運動裝，滿身是汗，說話還會喘，可知他也剛進門不久。讓一位耄耋老人為我冒生命危險在坡道上剷雪，我為自己唐突、魯莽的造訪，道歉再三。賴長老卻一臉笑呵呵，說他剛好可以趁機運動，活動筋骨，叫我不必放在心上。
賴長老就是這樣一個好人，「永」遠都那麼慈「祥」，樂意助人，寬大為懷。
認識賴長老是我們在同一家台灣教會出入，因此對他待人處事的誠懇、謙卑、熱心很是熟悉，也對他圖書館學的成就以及在史學上的重要研究早有所聞。只 是，每當有人想來個專訪寫出他的成就來，賴長老總是很客氣地婉拒。我雖然與他同教會，也只能旁敲側擊地從他處探知他一生的事蹟，希望雖只是管窺蠡測，還是能多少看出他是怎樣的一個人、基督徒、學者，以及他對台灣人所做出的一些不凡的貢獻。
賴永祥長老1922年9月台南縣後壁鄉嘉田村出生，父盧明，母賴葉，從母姓。其父國語學校畢業（師範學校前身），經營礦業。
賴長老台灣總督府台北高等學校畢業後，留學日本東京帝國大學，攻讀法律，學成歸國後在台北高校執教，買下台大日籍教授山下康雄所收藏的整套國際公法藏書，準備大展鴻志。鄰居朱昭陽，是他東大的大前輩，創立了第一間台灣人的大學，邀請他到延平學院授課。沒想到不及半年，二二八事件（1947）發生，延平學院奉命關閉。
二二八事件後，許多台籍人士都莫名其妙地失蹤！賴長老的夫人說那真是一段悲慘恐怖的歲月啊！看到他們1946年婚禮照片上一起合照的朋友，很多位都被抓進牢裡或被無情槍殺，內心很是哀戚和傷痛。二二八的陰影下，他們的日子過得膽跳心驚地，她說一次朋友來訪，頭戴帽子，在他們家的玻璃門外張望，因為軍警人員都會戴帽，他們以為政府來抓人了，差點嚇破了膽！日子的不安定，由此可見。
延平學院奉命關閉後，賴長老就在延平的附屬機構台灣美術工藝社當總經理。1951年，眼見延平學院復校無望，而他又曾在1949年底於路上巧遇朋友時，獲悉自己是政府所「關切」的黑名單人物，因而決定轉業到比較不引人注目的台大圖書館去。於是，賴長老從一位原可站在人前為民喉舌的法務界人士，成為坐擁書堆的圖書館員，到台大圖書館任職閱覽組主任，也曾代理過館長。
賴長老到台大後不久便和陳漢光先生、楊雲萍教授、曹永和先生（今中央研究院院士）創辦了一份台灣史學界上歷史最悠久的期刊《台灣風物》，常常在刊物上發表有關台灣歷史的文章，尤其是國姓爺鄭成功的研究，出版過《明鄭研究叢輯》4冊。他是台灣省文獻委員會特約編纂及顧問，並著有《台灣省通志稿外事篇》 《台灣史研究初集》《南明研究叢輯》。
1958年，Peabody 師範大學的費士卓博士（Dr. William FitzGerald）到台灣視察和指導台灣的圖書館事業，將其推薦給美國安全分署，邀他出國考察，賴長老因此藉機修得了一個圖館學碩士學位。
其實，賴長老早就有機會公費出國的，但他總禮讓給人優先，好不容易輪到自己時，卻發現自己仍是政府黑名單上的人物，經由費士卓博士親自出面擔保，才得以成行。出國前，調查局曾找他問話，賴長老怕愛妻擔心，沒讓給她知曉，只跟別人交代若沒有回來，可到那裡找人！幸好調查人員拿了一大疊資料問話後，便放人了。
1961年，賴長老籌畫成立了台大圖書館學系，由當時的文學院沈院長兼任圖書館系系主任。三年後，本是文學院副教授的他升等為教授，翌年，出任系主任。賴長老任職系主任十年間，不管行政或教學上都盡忠職守，對學生更是熱心關愛，親切有加。賴長老除了創立台大圖書館學系外，也以中國金陵大學劉國鈞教授圖書分類的基本架構，發展出一套「中國圖書分類法」，是今日國內外中文圖書館仍在採用的重要工具書。因為《中國圖書分類法》經常必須更新，為方便國內人士增訂，他慨然無私地將版權贈送給國家圖書館。2001年9 月，當他回台把《中國圖書分類法》版權贈予國家圖書館時，他的學生（國家圖書館館長莊芳榮、台大圖書館館長吳明德都是他當年的學生）特地聚集一起，為他舉辦了一次合併授權和慶祝他八十歲生日的盛大慶典，讓他很感動。
1970年，淡水工商管理專校（今真理大學）董事會改組，賴長老被選為董事長。那時，國民黨政府有意要栽培他。然而，賴長老生性淡薄，也不想被利用，1972年舉家移民來美，任職哈佛大學燕京圖書館。
賴長老任職燕京圖書館緣起於吳文津館長到台考察，兩人相遇。因燕京設有日文、中文、韓文、西文幾個部門，而賴長老精通3國語言，於是吳館長從 1967年起，數次來函，希望他來美任職。賴長老到5年後才接受了邀請，來美當研究員，提出統合全館編目的計畫，一年半後當編目主任，後任副館長，直至退休。賴長老在燕京主編的藏書目錄高達七十二冊，也為中國基督教資料集置有中文微影單片及目錄。
賴長老是一位虔誠的基督徒，幼年隨母成為基督徒後，小學六年級就開始當起主日學老師，以後更在各地教會認真服事，成為一位愛神、敬神、服事神的長老。因為對台灣教會歷史很有興趣，他在50年代後期開始投入教會史的編修工程，擔任台灣基督長老教會歷史委員會委員，編修〈基督教台灣宣教史文獻〉，增訂 《台灣基督長老教會歷史年譜》。近十數年來，他在「《台灣教會公報》」每個禮拜都寫一篇〈教會史話〉專欄，至今已有六百三十多話篇，每一百話就出版一本 《教會史話》，將台灣基督教的歷史，外國宣教師對台灣本土各方面的貢獻，以及台灣本土的牧師、基督徒的生平，他們信仰的來龍去脈，後代子孫的成就，都有極其縝密詳細的記敘。《教會史話》是研究台灣教會歷史的入門書與重要的學術參考資料。因其在教會史上的貢獻，2001年6月，台灣神學院特地頒給了他一個人文學榮譽博士學位。
多年來，賴長老本著台大校長傅斯年「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的精神，以自己尋找原始資料的辛勤功夫來治史，不只是台灣近代史研究的權威，也成為台灣教會史的大師，尤其對台灣基督徒的族譜下過許多功夫，使之不光具學術研究價值，還兼有「蕃薯藤」作用，把台灣長老教會的信徒幾乎都串連起來了，讓人很容易便「牽親帶戚」。基督徒間一向以兄弟姊妹互稱，俗語也有「四海一家人」之言，研讀《教會史話》的族譜，確實讓許多信徒和非信徒都成為如假包換的 「親戚」。比如我本不是基督徒，只因嫁給了一個第五代的基督徒，便與賴長老也成為姻親，原來他長媳的弟婦與我先生乃數代遠親，這都是他收集、研究各家族譜的功勞與發現。
賴永祥長老今年82歲了，在我們一起敬拜上帝的波士頓台灣基督教會，離聖壇最近的前方，都可以看見他很早就到教會，在他固定的座位上低頭準備心，等著禮拜開始。坐在前方的他常閉眼聽道，把自己與旁人「隔開」，心無旁騖地聽道。若問起當日的信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的，因為他不只專心聽道，而且記憶力特佳。
賴長老的記憶力，我早熟知。我是教會撰寫週報人之一，因教會沒有專職牧師，由賴長老負責邀請外來講師。每次問他講員和講道資料，他都能馬上告訴我一大串牧師的名字、各自的講道日期，甚至講題、聖經節等，不知他是如何「年輕如昔」的！賴長老的記憶和電腦一樣，一按鍵，答案隨即出來。外子是第五代基督徒，族譜一大冊，根本很難搞清楚誰是誰，而賴長老不用查看，就可如數家珍！
賴長做事態度認真嚴謹，他的藏書與研究資料都經專業分類，歸檔處理，只是所珍藏的圖書和參考資料汗牛充棟，書房再大都不夠用的。我去過他書房一次， 整個房間，書架、桌上、椅上、地上，到處都是書籍或檔案夾，但亂中有序。我曾多次在電話中向他詢問資料，他都能立即回覆，可見他並不需花時間去找。
賴長老冷靜、聰明，從小到大，考試都第一名。他念基隆中學時（當年是五年制），中四就跳考高等學校，沒參加校內期考，認為自己一定會考上高校，不在乎是否有中學成績。結果，真以四年肄業的學歷，考上了台灣總督府台北高等學校。
賴長老圖書管理和學術研究上成就非凡，但與愛恩斯坦一樣，日常生活也比較漫不經心。一年的冬天，他的丈母娘來訪，看到他在大冷天只穿夏衣，說他很勇敢，不怕冷！賴夫人替他回答說：「不是他勇敢啦，是我忘了幫他的衣服『換季』啦！」原來賴長老的衣著都由夫人選好，放在床上；若不事先準備，沒有冷熱觀念的他，冬天穿夏衣，夏日穿冬服，襪子不配對，鞋子亂穿，不足為奇。那次正是夫人忘了幫他的衣服「換季」，他就真的「理所當然地」照穿不誤了。
賴長老日常生活迷糊，然而為了娶到他美麗賢慧的夫人，可一點都不曾含糊。賴夫人劉慶理是台南大戶人家劉青雲的千金，母親劉貞乃日本人。她在台南第一女中畢業後到日本留學，從屬於衛理公會的青山學院家政系畢業。與賴長老結緣是她到台北手術盲腸，住在她姑姑家，經由衛理公會中森幾之進牧師的介紹，認識了來向牧師購書的賴長老，並發現兩人的弟弟正巧也是高等學校的室友。儘管分處南北兩地，千里姻緣一線牽，賴長老一聽說有人想往劉家提親了，隨即從台北搭火車南下，親自向劉家兩老提親，捷足先登，成就了兩人一樁好姻緣。
婚後，賴夫人成為賴長老的賢內助與左右手，裡裡外外，大大小小事，都一人仔細打點。賴夫人來美後曾工作兩年，然後全心全意持家。近幾年，賴長老因近視深，賴夫人成為他的專用司機，不管遠近晴雨，都不讓鬚眉地載著夫婿來去，婦開夫隨，鶼鰈情深，令人感動。賴夫人也已81歲了，依舊美麗優雅，身材高挑纖瘦，而且精力充沛，常說她自己年歲是大了點，內心總還是很年輕的。他們夫妻結褵近六十年，恩愛如昔，育有一女二子。
1995年退休後，與夫人繼續住在麻州Arlington研究學問的賴長老，他一生在圖書館學或史學上的貢獻乃有目共睹的。當初選擇改換跑道，是起於228的白色恐怖，卻能以平常心對待，並善用神給他的才能，不管在哪個跑道上奔馳，都盡全力前進。
西方古戰場上，出征的戰士都必須隨著鼓聲前進。賴長老人生戰場上所聽到的鼓聲曾一再突然轉換，他必須當場隨之調整步伐應戰，但總能處變不驚，臨危不亂，從容地面對挑戰，大膽前進，而且每個腳步都踏實、堅定，是我們後輩的表率！（2003.4.2）
源自 賴永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