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那年學看足球賽 / 蔡淑媛(翠屏)

那年學看足球賽

作者 蔡淑媛(翠屏) 

「老師,Soccer和Football都叫足球,有什麼區別呢?」

「Soccer是一般通稱的英式足球。Football是美式足球。我能講的到此為止。要想知道得更詳盡,問你們的體育老師去吧。」

來到美國之前在母校高雄女中教書。上課時若有學生提出上述的問題,我就把體育老師搬出來當擋箭牌。也曾問過教體育的同事,眾說紛紜,搞 不清狀況。三十年前,衛星轉播連「影跡」都還沒有。那時的台灣山海封關,申請出國旅遊難度極高,而到美國留學的人幾乎都「壯士一去不復返」,在台灣,實在 沒有多少人能弄清楚美式足球到底是什麼「碗糕」。

1969年初抵美國,正是清秋九月。大學美式足球季與秋天同時登場。那時住在大學城裡已婚學生的眷村宿舍(Married students housing),每逢有球賽的週末,但見人潮車陣海浪似的湧向校園的足球場。沙沙、沙沙是幾個小時絡繹不絕的跫音。絢爛的彩旗迎風招展,慶賀年節好像也 沒有這般「鬧熱」。足球賽是一針強心劑,把小城人心攪動得興奮熱絡。

先生早我兩年來美。對於美式足球賽不但已經開竅且已入迷。週末午後,他在電視機前一蹲就是長長的下午到黃昏。過了些日子,他大概覺得獨 樂樂不如眾樂樂,好心地要教我看球賽。他說:「攻隊四次推進,如果奪得對方十碼地,得到first down,就可以繼續向前攻,如此這般,最後把球帶進守隊的腹地,叫做touch down,得六分,踢球入球門再得一分。每次進攻,得勝可得七分,否則field goal 就只得三分。…‥」

任他說得頭頭是道,那些六、一、三、七等沒有面貌的數字,只像走馬燈在我腦海裡輪轉。我怎麼看都只是一堆戴鋼盔、穿鐵甲的巨無霸在那兒 蠻牛相鬥。我的眼睛「三不五時」就被球場邊那一排如花似玉啦啦隊的短裙美腿吸引過去。他見我心不在焉。對他的熱心教導沒有反應,就對我怒吼:「妳到底要不 要學?」「學什麼?用手傳球,身體碰撞,還叫什麼足球?根本名不符實。。。」我拉拉扯扯,說東道西。

他一聽火氣上來對我大喊;「不教了,看不懂活該。」

「不教就不教,什麼了不起?我自己學給你看。」我也不甘示弱。從那時以後,他果真閉起尊口,安坐尊股,專心一意地自得其樂起來。

等到我自己摸清門路,開始入迷,已經是第二年的秋天。當球季開鑼,我就慫恿他從拮据的助教獎學金中擠出一點錢額買學生的season ticket。從此以後,一家大小四口,風雪無阻成了標準足球迷。

如果不是親眼目睹,實在無法想像一個球場會大成那番模樣。橢圓形的巨大建築,一吞吐就是十萬人眾。球場正中一大片碧綠的青草地,兩座球 門遙遙相對。球員都屬六呎開外,二三百磅的彪形大漢。為了防身,他們全身撐以護肩、束腰,頭戴中古騎士一般的鋼盔,彩色鮮明的球衣搭配曲線畢露的緊身褲, 把球員的身材誇張得令人咋舌。

美式足球賽之所以能把球迷刺激得茶飯不思、如癡如狂大概與它的衝刺拼搏之猛,球員人數之多與受傷之頻繁都有密切的關係吧。且看:當雙方 陣式排好嚴陣以待。四分衛(quarterback)一聲令下,二十幾條超級大漢立刻狠衝猛撞,使盡吃奶力氣頂開一條窄縫,讓己隊的帶球員能順利出境過關 馳騁得分。不到幾秒鐘,但見四腳朝天者有之,跌成狗吃屎者有之,受傷倒地不起者有之。就是這樣,攻隊猛烈推進,守隊誓死堅守,寸土必爭,人仰馬翻,而球迷 乃大樂焉。

足球運動可謂名符其實的英雄事業。球員不但被當英雄崇拜,職業球星薪水之高,各行各業望塵莫及。他們成為現代少女的白馬王子與夢裏情 人。在美國大學校園裡,除了球員是全城老少的愛寵之外,足球隊的總教練更是名人中之名人。其知名度之廣,行動之受人注目,遠非校長大人所能及。

足球賽在美國人心目中地位份量之重,有如空氣、陽光和淨水,同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寶物。職業球隊的勝負固然有關一城的榮辱,校隊的戰績更代表整個學校的校譽。從球迷大眾對足球賽患得患失之心,最能看出美利堅泱泱大國的民族性──只以成敗論英雄。

一九七0年初期,四年多住在大學城的歲月裡,我目睹過這樣一件事──我們那所大學的老教練,在他生命與事業的顛峰期,帶領子弟兵打遍天下無 敵手,得到全美大學隊總冠軍。可惜自從那次被稱為「世紀性的大決鬥」之後,風水轉向,老教練的戰績每況愈下。更不幸的是,一所近在咫尺的州立大學異軍突 起,連戰皆捷。老教練就變成萬方無罪,罪在一身的可憐蟲了。全城居民唾棄他,他一生深情所寄的大學也開始有人咒罵他,年輕的學生更在球場邊高舉抗議牌,毫 不容情地攻擊他。報紙上的讀者投書,電視上球賽的評論記者也群起圍攻,逼他下台。

終於,老教頭禁不起四面楚歌黯然宣布下台了。下台前的最後一戰正好對上名將如雲,威名遠播的死對頭大學。那一場球賽,球員拼死打了一個完美 的勝仗。賽程完畢後,高頭大馬的球員們把滿頭白髮的老教練扛在肩上,又哭又笑地湧向球場正中央。滿座觀眾全體站立,如痴如狂向他歡呼致敬,如雷的吼叫聲響 徹雲霄。

當天晚間新聞播出了這樣的畫面──在更衣室裡,滿身污垢的球員噙著淚水,圍著老教練說:「我們為您打出了這一仗。」當體育記者過去祝賀並訪 問他的時候,老教練臉帶微笑但隱含著幾絲淒涼地說:「我想,全城居民和學生都會再愛我了吧!但不知因為我們打了一場好球賽呢?還是我的宣布下台?」

住在校園的那些年,我瘋狂地愛上了看足球賽。我極喜愛足球賽壯觀的場景──旗幟鮮明,軍樂悠揚,各色衣裳在球場周邊圍織成一大片耀眼的錦 緞。季節都在晚秋初冬,有時冷雨霏霏,有時風雪交加,但不管天公如何安排,都擋不住老美看足球賽的狂熱。我欣賞他們的熱情,但我不認同他們的過份重視勝 利。勝隊的得意受寵與敗隊的失意冷落,真是炎涼人間最殘酷的寫照了。來到美國之前我對美式足球一無所知,來到美國初期為了學看球賽而與老公惡言相向。但這 一切很快就成了過去。長久以來,一向喜愛運動的家庭,不折不扣成了球迷之家。對於兩個青少年期的兒子來說,一個會看足球賽,並對許多球星的大名和專長,能 琅琅上口,如數家珍的母親,雖然覺得很weird但不得不另眼看待。有時母子談球,針鋒相對,竟不知天色已經向晚。

兒子為了學業與事業而先後離家並長期不歸的今天,球賽種種還一直是我們公婆倆談心的焦點。比起那些所謂football widow(丈夫迷看足球賽以致受到冷落的妻子)我算是幸運得多了。

(1971年初稿,2014年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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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自 蔡淑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