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6. 長留遺愛在人間 – 紀念李雅彥醫師 / 蔡淑媛(翠屏) / 04/2016

長留遺愛在人間 – 紀念李雅彥醫師

作者 蔡淑媛(翠屏)

426_長留遺愛在人間

之一~《Dr. 李雅彥的人生故事

Dr.李雅彥1945年生於台灣台北市。自建國中學、台北醫學院畢業後,1973年負笈來美,經過前後六年神經放射線科的專業訓練,於1979年應聘前來Houston前後擔任UT Medical School at Houston與Baylor Medical School 助理教授。1982年接下M. D. Anderson Cancer Research Center 神經及頸部放射線科主任,1985年升任副教授,1990年榮任正教授之職。李雅彥教授是腦部、脊椎以及頸部癌症專家。他對腦部腫瘤、腦細胞受損之後的恢復與脊椎之病變等有極為精深的研究,發表過的相關醫學論文接近百篇。

雅彥沒有因為身兼腦、頸部癌症專家與醫學院大教授而目空一切、自命不凡。他平易近人,對待病患充滿愛心與熱情。不管親疏遠近、種族膚色或台灣藍綠政治觀念的分歧,只要是他的病患,他一視同仁、全力以赴,為patient做出最好的治療,盡到醫師救人的天職。他曾經對我說,在診療室裡,他患有短暫性的色盲症。

當雅彥在台灣因急症過世,夫人錦如回到Houston後,前往他的辦公室去收拾遺物時,他的護士、同事異口同聲告訴她,他們知道Dr. Lee來自一個人口眾多的super big family,因為他親口告訴大家,那些他特為安排,前來就醫的病患,都是他親愛的cousin。希望他們能更盡心的治療與照顧。在雅彥心目中,凡來自台灣,深受病痛折磨,尋求他的醫療幫助的patient,不管相識與否,都是他同根同源的親人。

雅彥天生古道熱腸,急公好義。他全力參與台灣人公共事物~~曾任北美洲台灣人教授協會(North America Taiwanese Professors’ Association)會長、休士頓台灣同鄉會(Taiwanese Association of America-Houston Chapter)會長,休士頓台灣人傳統基金會(Taiwanese Heritage Society of Houston)理事長等。他號召一群對台灣政治理念、國家認同具有共識的同鄉「手eng 襞(bih) 起來,作伙打拼」,休士頓台灣語文學校的成立與茁壯、台灣人活動中心building的購置與整修,他出錢出力、任勞任怨、是幕前幕後積極運作的推手。

美、加地區,若有對台灣音樂、歷史、文學與文化事業的推廣竭盡全力的個人或社團需要經濟的支援,他慷凱解囊且隱名埋姓。但他自奉甚儉,不喜奢華。曾有陪他到平價商場購買衣物的老朋友事後吐槽說,陪雅彥買衣服是天下第一「艱苦e代誌」。一條長褲$10美元,但他還是一再猶豫,磨磨蹭蹭,就是嫌貴買不下手。

雅彥非常關心台灣醫學教育與醫德的問題。1993年返台與李鎮源教授以及國內外醫學界人士聯手召開「台灣醫學教育研討會」,提出台灣醫學教育的缺失,特別對於醫師收受紅包的惡習大加撻伐,此番作為,對於以後台灣醫界的自清運動,產生了深遠、正面的影響。

雅彥平生志業,是希望在兒女都上大學之後,提早退休,皆錦如回歸鄉里,在山嶺野地原住民聚居處建造醫院,提升原住民醫療水準與生活品質。可惜天不從人願,1998年在53歲生命的盛年與世長辭,壯志未酬,不但是原住民莫大的損失,更在他的親友心靈上,留下一份永遠的遺憾。

(寫於2016年4月)

之二~《堅強~悼念雅彥兼慰錦如~》

What though the radiance which was once so bright

    Be now forever taken from my sight;

    Though nothing can bring back the hour

Of splendour in the grass, of glory in the

    Flower!

We will grieve not, rather find

    Strength in what remains behind.

 William Wordsworth   1770~1850

那天晚上,我與先生David兩人坐在家裡的living room,電視雖開著卻視若無睹,不知搬演什麼節目。兩人面前放一張小木桌,上面凌亂一堆稿紙。

「時間不多了,今夜一定要把Program的初稿完成,明天拿到追思紀念會籌備委員會去討論、修正,才能定稿。」他說。

「排版印刷要多久?」我問他。

「最快也要五天吧!」

「還欠什麼?看起來已經相當完整。」

「總覺得還該有一些哀而不傷的文句~~安慰並鼓勵錦如和他們三個孩子,堅強面對、再生力量的勇氣。」他說完,忽然轉過頭對我說:「趕快找一找,想一想,這樣的文句應該會有。」

我二話不說,站起來直奔臥室兼書房。我把所有唐詩、宋詞、元曲、各種詩集注、明清小說,甚至「菜根譚」、「古文觀止」和自己從少女時代手抄至今的筆記本,完全攤開在king size 眠床上。我趴在書堆上逐頁快速翻閱,看來看去,多的是去國懷鄉的文士之悲,紅巾翠袖的兒女之情,怎麼看怎麼不合用。

「怎麼樣?有沒有?有沒有?」他走進走出逼著問。我悲傷地搖搖頭。

折騰了三個多小時,結果還是一無所獲,兩手空空。回到起居間,頹然坐在沙發上。

「好,書裡找不到,我就用『想』的,看它出不出來。」我狠狠地對自己說。

那天深夜旅行歸來,乍入門,電話響起,短短一句「李雅彥在台北病故」有如一根鐵釘,把我釘在電話機旁久久無力站起。一個月來我的頭殼「未輪轉」只剩一團濃稠的麵糊。無法忘記去年聖誕節前幾天,他返回台北前夕,正好在「台灣人活動中心」碰見,他臉上佈滿笑容,對著我們大聲呼喝~喂!有party,吃飯這款「好康e代誌,要等我倒轉來喔!」言猶在耳,但已人天永隔。他以五十三歲的生命英年驟然逝去,是他的老朋友以及休士頓一群跟他一起「手eng 襞起來,為永續台灣文化、傳統作伙打拼」的「戅人」(雅彥經常掛在嘴邊的口頭語)心中永遠的痛。

「趕快出來,」我對自己怒吼:「快呀!時間不多,再不出來就來不及了。」這時候,我腦海忽然渾沌初開,一片濛濛中湧出了兩行字。我一陣呼叫,David從書房裡出來,臉上掛著大大的問號,對著我直視。

「有了,有了,但是只出來兩句,英文的,是英詩。」我說。

「哪兩句?」他著急地問。

「…We will grieve not,

…rather find strength in what remains behind.」說是兩句其實也殘缺不全。

「記不記得篇名?作者是誰?」他又問。

「篇名想不起來,只記得是一首長詩。作者是十八世紀英國桂冠詩人華滋華斯(Wordsworth)。

「全段意思是什麼?」

「意思是說經歷了一番大痛苦,雖然草不再綠,花褪光彩,但不能憂傷,要在殘餘的灰燼中再尋新力量。」他聽完後,確定那正是他要的那份「心情」。

「等等」,我對他說:「家裡好像有本『英詩選』,不知被我丟到哪裡,我找找看。」我又衝進臥房。翻箱倒櫃但找不到那本書。

兩個人又坐在起居室,相對無言。我們都知道,籌辦「告別追思會」是能為雅彥做的最後一件事了。一定要做到最美最好,還他一份故人情。而每次提到「最後」兩個字,兩人不約而同熱淚盈眶。時已深夜,我告訴他:「明天我一早到學校,就去圖書館找人幫忙。」第二天早上,找到時間空檔,我一路奔往圖書館。

「Janet,有一件大事,妳非幫忙不可。」那個名叫Janet的圖書館員是個心地善良,溫和可親的女子。她是非洲裔與印地安人的混血兒,嫁了一個純白人種的大學教授。她看到我嚴肅的表情,很快放下手邊的工作。我告訴她,我要找一篇英國大詩人華滋華斯的詩篇,但是我忘了全名,請她找出華氏的所有作品,讓我碰碰運氣。她說Wordsworth一生作品繁浩,詩行無數,沒有篇名,只怕大海撈針,徒勞無功。問我能不能給她一點時間,讓她想想辦法。我說沒有時間,快來不及了。「什麼事這樣著急?」她被我嚇住,臉上的笑容立刻消失。

我用自己有生以來講訴英語最快的速度說了一個有關Dr. Ya-Yan Lee(李雅彥醫師)的故事。我告訴她,Dr. Lee如何急公好義、扶弱濟貧,卻不幸天妒良才英年早逝。我尋找的詩篇正是要安慰李夫人的。他們的三個孩子,Jennifer, Angie和Freddy都是我們學校的學生,也都是Janet熟悉和喜愛的孩子。她聽完我的敘述,眼裡浮上了一層淚光。一句話沒說,她拉著我的手直奔並排站列的層層書架。摸索了一陣,她雙手拉出一冊硬皮厚重的書籍。

「這是華滋華斯詩集中的一冊,妳要不要先試試?我再去找他另外的書籍。」Janet說著就把書交給我。我拿了書往外就走,直奔教員休息室。一向總有三四個老師工作或打電話的工作室那時碰巧空寂無人。我把書放到桌上,淡灰淺黃,古樸大方的精裝本,約有二、三吋厚的巨冊,洋洋灑灑超過一千頁,每頁密密麻麻擠滿螞蟻一般豆芽字,這哪裡是詩選,簡直是英文「大辭海」。我對著書沈沈地嘆了一口氣。忘記篇名,不知年代,更不知是否正好在這冊詩集之內。只憑兩句記憶不全的詩行,有如大海撈針,真是從何找起?

我右手托起詩冊,用左手四指壓住封面,「大頭姆」扣住最後一頁慢慢放鬆,讓書頁緩緩飄落。我內心悄悄呼喊:「李雅彥,你神靈不遠,要幫助我找到那頁詩,那是我和David能給錦如的最有意義的精神鼓勵,想必也會是你在遙遠的天上送給她的一份情意。」我話在心裡剛說完,鬆動的紙頁驟然自動靜止。低下頭一看,夢裡尋它千百次的詩行,悠然呈現在眼前。我的眼淚點點滴落到詩句上。我立刻拿起桌上的電話,打進了David的辦公室。

「我找到了,我找到了﹗」我帶淚的聲音沙啞地呼喊。

「能不能回家再看?」他也許正忙著什麼。

「不能!」我說,斬釘截鐵的語氣。我在電話這端,一字一淚地念完那段詩。不知他在線的那一端是否也一字一淚地聽完。

放下電話,抬起淚濛的眼簾看看窗外,是一個美麗的晴朗天。有一片薄雲正從藍天飄過,在淡淡的陽光影裡,我彷彿看到雲中隱約兩行鑲邊的金字~~~天上人間,憑借一頁彩雲篇。

萬語千言,只揀取「堅強」二字,遙寄汝前。

(1998年3月初稿;2016年4月修訂)

之三~是歸人不是過客》

寒冬歲暮,陽春天氣,正是返鄉好時節;
敘天倫之樂,訪名山勝景,心頭充滿歡喜!
孰料晴空突響巨雷,
雖無風無雨,巍峨大樹遽遭摧毀。
是歸人不是過客;故園青山,長眠傲骨。
了平生心願:歸去來兮,生死斯土。

※※※                 ※※※                 ※※※

憑欄請莫涕泣,世事如棋,人生如寄,
有來有去誰能避?
且把折翼悲,失親痛,
全拋還碧海藍天,蒼茫大地。
從今而後只記伊呵:

「急公好義,扶弱濟貧;
長留遺愛,澤被群黎。」

(1998年三月初稿;2016年4月修訂)

之四~《瀟灑走一回》

從外州度假歸來,才踏進門電話鈴響,接到「李雅彥醫師在台北急病亡故」的噩耗正是去年今日。轉瞬之間,他已離開人世一整年。每當思及,往事歷歷,伊的音容身影,宛然猶在眼前。

認識雅彥,是透過錦如的關係。十六年前某一天,我執教的學校接到「休士頓公立學區」辦公室某學監打來的電話,說有一位李太太報名當義工。因為她會講中文,理所當然地被分配到我的中文教室來當助理。當李太太錦如第一次來到教室時,我的眼前一亮,當時真有驚豔的感覺。如此年輕娟秀、亭亭玉立的「醫生娘」(醫生太太),不去光顧高級藝品店,參觀鑽石珠寶展,卻甘願到公立學校當義工?

約莫過了三、四個月以後,在附近亞洲商場的台式冰果店,不期而遇碰到錦如和他的另一半~~李雅彥醫師。雖經錦如介紹,很難立刻把他們搭配成對。錦如穠纖適中、妙曼婉約,雅彥卻「頭大面四方,肚大居財王」。只差一把白鬍子,活生生一個聖誕老公公。錦如介紹時提到我在high school教書,他沒有寒暄,也沒有客套,開口就是這麼一句話:

「我們一定要自己辦一個學校。」

「什麼學校?」我一時搞不清他話中的含意。

「教育咱e子弟台灣語言、文化的學校。」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我告訴他,幾年前就有一位住在同社區的同鄉朋友向我提過類似的想法。我們經過幾次的商量考慮,因為經費、教室、教材的問題牽涉太廣,人力財力的資源有限,且他又因工作調職離開了休士頓,創辦學校的夢想遂告胎死腹中。雅彥沒等我把話說完,一句話插進來說~錢e問題嘸免煩惱,大家手eng襞(bih)起來作伙打拼,免驚啦!

經由伊振臂一呼,各方人馬積極響應。有行政組織能力的,承擔起校長、學科組長的重責;有編寫教材經驗的,從現有的資料選取、修改,還有不足,就動筆撰寫;有教學經驗的,走入教室,拿起粉筆,從事語文的傳承第一線的工作。「台灣語文學校」慘淡經營,創校至今轉眼已逾十三載寒暑。回想當年篳路藍縷,創業維艱,在一大群參與有份的義工當中,雅彥既出錢,又出力,是幕後火力最強的推進器,也是幕前最熱心的手eng襞起來作伙打拚的憨人(伊的口頭禪)。

台灣語文學校成立之後,他閒不住的腦袋又開始強烈的激盪。他又提出了建立「台灣人e大厝」(台灣會館)的構想。這次「代誌更大條」啦!購地買厝,一定要用大錢,絞盡腦汁,最後給他想出了幾種可以賺錢的「步數」,其中之一是賣彩券抽獎的活動。他的個性「阿莎力」(日語音:乾脆),做事不喜拖泥帶水,聲如宏鐘又人高馬大,自然就成為「阿頭哥」總指揮。不久以後,印得花花綠綠的彩券很快就落到了決心作伙打拚的「憨人」的手中。

我拿著一大疊每張10元美金的彩券,新知舊識沿門推銷。我走進一家地處亞裔商圈,店面狹小的,名叫「大來」的錄影帶出租店。店老板傅先生來自台灣,個性耿直,具有非常強烈的台灣意識。那時與他才屬初識,我進到店裡,原本是託他代銷,哪裡想到,他一聽到彩券是用來募集建館基金,二話不說,一口氣留下了二十張。我問他,有把握銷掉那麼多張嗎?他斬釘截鐵地說:「台灣人的事台灣人自己不做誰做?推銷不掉我自己買。」十多年前(到2016年的今天,已是30年前),兩百塊錢對于一個經營小本生意,養活一家老小六口的人說來,不是小數目。我把傅先生說的話轉述給雅彥,他聽完感慨地說了這麼一句話:有骨氣的台灣人不一定是醫生也(還)是博士。抽獎的結果,傅先生抽到了兩個大獎。獎品堆放在雅彥家的車庫。傅先生本來還想捐出,由我一再解說技術上的困難,他才到雅彥家去領獎。

由於這段因緣,兩個傲骨崢嶸的台灣人才得以相識。也由於這段因緣,後來傅先生患了癌症,雅彥立刻在伊就職的世界著名的「安德生醫院癌症研究中心」為他做了最妥善的醫療與費用的安排。可惜由於自己失誤的判斷與抉擇,傅先生放棄「安德生醫院」的療程回到台灣,服用傳統的草藥秘方,五年前病情惡化過世。兩個熱愛台灣原鄉的海外遊子,經歷了各自人生的宿業,不約而同地,在五十出頭的英年,先後長眠於故鄉的青山綠水間。

敬愛的雅彥,我們剛從一個餐會歸來。那是為放棄此地既有的醫療成就,返鄉服務的腫瘤專家莊醫師回休城渡假而舉行的洗塵宴。在座眾人皆你舊識,我們一再談到你。雖未言明,各人神情流露出對你無限的追思與懷念。莊醫師突然提起,他決心要替你完成心願。他已做好安排,等年假過完他再度回到台灣,就要前往原住民部落去展開醫療義診。漫漫長夜,已有早甦之人。且等他日春雷交響,春雨綿落,你生前發願、撒落的「為原住民醫療服務」的種粒,當會有大批萌芽、茁壯,猶如冬去春來,開滿山野的台灣高山野杜鵑。

你在人世五十三年不到的短促歲月,曾被誤解、被中傷,但你未曾片刻失志。你肚大能容,只把傷心、委屈、吞吐成縷縷青煙。您心中無恨,生平只以「痛疼」(疼愛)台灣人為己任。在世間瀟瀟灑灑地走了一「輪轉」,你已完成了一生的付出。雅彥,九重天上,願你安息!

(1999年1月初稿;2016年4月修訂)

Source from 蔡淑媛, 04/2016

Posted in 04/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