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龍絲襪之旅
作者:林淑麗
(一)
不記得何時起,家裏出現一種叫尼龍絲襪的東西。只見母親小心翼翼的從腳尖套上,再緩緩的往上拉,穿畢,一雙腿變得既 纖細又光亮,當時感到不可思議。直到七0年代初期,在台大化工修高分子化學這門課,方才豁然貫通。原來,這亮麗的時髦玩意兒,與洗浴缸用的刷子,甚至載著 汽車跑的輪胎,都是碳氫化物,全是偉大的石油工業產品。什麼是石油?它的來源正是生命本身;是幾百萬年前地球上的動植物死亡後,埋在地底經高溫催化,逐漸 形成的。石油被開採後經提煉而形成幾種基本產品,送至五花八門的加工廠,從此改頭換面,各奔前途。
死亡將物質由生命體回歸大地,本不足為奇,奇的是現代科技的魔術,它將百萬年前的生命殘餘逐步加工,最後賦以種種性能,並在有情世界占一席之地。只有化學工程師洞察其中奧妙,熟悉化腐朽為神奇的種種道具。
想像中,讀化工的女子該是刻板無味的;她可能戴著一副眼鏡,且漠視群雄。事實不然。在本班女生中就不乏舞池高腿,大眾情人, 幽默大師。我來自保守純樸的台灣南部,又生性有點害羞,有朝一日擠身於粗線條的工學院人潮中趕課,難免覺得失落。於是我擺出一副瀟洒油條的姿態,獨來獨 往,孤芳自賞。 在大學時代的家信中,我寫道:「現在完全過一種隨心所欲的生活,痛痛快快的念書,痛痛快快的高談,痛痛快快的溜課。“吃”成為我的安慰,我的休息。」
化工系的課程,乍聽之下有如天書;「質能平衡」、「輸送現象」、「熱力學」、「動力學」、「程序控 制」……;這是一門綜合性的專業訓練,工學院各科系的課程都學了點,目的是造就一個能夠肩負重任的科技人,既了解電機師、機械師,甚至土木師的語 言,又能和實驗室的化學師=35溝通。
我,本是一個喜歡躲在被櫥裏看書的女孩,原對製造過程不感興趣的,如何重新改造自己,期待有朝一日成為蒸餾塔或反應爐的設計師?回顧大學四年的生涯,我的眼中並沒有明日,支持我前進的力量,是對男女不平等的自覺,是證明自己的強烈欲望。
在六0年代,我從未聽過美國女性主義先驅貝蒂佛理曼的「The Feminine Mystique」,更不是西蒙波娃的信徒。我的反叛不是「在靈魂深處鬧革命」,它不具時代感,缺乏策略。我的野心很簡單:讓自己有機會接受屬傳統男性範 疇的專業訓練,它的難度越高,吸引力似乎就越大。
「杜鵑幾度,耀眼情歡。沉鐘驚起,四載寒窗」;告別椰林大道的時刻終於來臨,畢業典禮那天,整個校園冠蓋雲集。如今 我以懷念痛惜的心,翻閱著青春期的里程碑留下的,一張又一張的合照,獨照;在傅鐘前,在草坪上;或與室友,或與系友,或與知心的好友……。在略微 發黃的照片裏,母親、我、尚在台大醫科六年級的哥哥,三人正悠閒的散步於枝葉交錯的林蔭道下;這是具有藝術家氣質的大妹快手按鈕留下的鏡頭,只見我夾在兩 人間,秀髮垂肩,身著粉紅色緊身旗袍、高跟鞋、尼龍絲襪。當時的心情,是惶恐,是懷疑自己虛度了青春歲月。
(二)
一條比人類的頭髮細一百倍的玻璃纖維,有一天將負載比有線電視的同軸電線高過百萬倍的資訊,你能想像嗎?一個錯過尼 龍纖維產業革命的化工系畢業生,如何因緣際會,被捲入玻璃纖維資訊革命的浪濤?你說這些問題來得太突然?別忘了,歷史已經把我們推入了數位化的紀元;不但 你的音容笑貌,甚至一舉一動可以數位化,連文學的表現都可以數位化,都可以由「零」和「壹」的排列組合重新呈現。何況,我提出的兩個問題還是有點共通性?
現在讓我改變一下話題,談談關於造成你我的,基本的組成單位,那叫做「原子」的東西。你也許已經聽說過原子核、電 子、及量子化的電子能階這些觀念,也不難想像,構成我筆下的寫字板的原子,它的電子群此刻正以某種固定能量,在不同的「原子軌道」運行。電子如果受到適當 的激盪,可能會在不同的能量軌道之間跳躍,於是吸收或釋放出原子光譜,它的頻率是以類似整數的次序呈現的,就像一個數位化的世界。
在個人的生涯裏,我們也曾經驗到類似於電子軌道一般的量子跳躍,這話怎麼說?
記得是一個星期六的下午,南台灣的高雄春意正濃;我和一位金屬工業研究所的同事,在上了半天班之後,結伴到戲院想看場偵探片。買完票,在冰果室搖電話回家,聽到母親的聲音,正要開口,被她搶先一步,「淑麗,你申請到美國邁阿密大學化學系的助教獎學金!」我驚得目瞪口呆。
大學畢業將近兩年了,我一直無意出國,卻也難免受「來來來,來台大;去去去,去美國」的風氣薰陶;考了托 福,GRE,成績都不錯。在台大任助教這一年,對台北這個大都市的一些陷阱有些許了解;我彷彿聽到「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的召喚。可是當時南部的 氣息,對缺乏草根性的我,總像是少了點什麼,再加上相親的壓力,就更覺坐立不安。有一次回台北看妹妹,在羅斯福路的公寓清理自己的書桌,匆忙間注意到同學 L轉送給我的,美國邁阿密大學化學研究所的申請表。一時興起,找了台大的教授及服務機構的老闆寫了介紹信。整個過程好像是下班後的短跑,目的是消耗些能 量,讓身心得到平衡;跑完了,也就忘得一乾二淨。
這一次意外的量子跳躍把我帶到美國舊金山的上空。那是一九七四年九月初的某個午夜,我從飛機上好奇的睜大眼睛,俯視著在黑暗 中閃爍的光之城。當時並不知道,科技界正醞釀著以雷射光及玻璃纖維為導的光纖通訊革命,它的企圖是超越,甚至取代傳統的電視和電話,達到空前的頻寬。藉著 雷射光每秒一兆的高頻率脈衝,經過玻璃纖維網路,將數位化的資訊送到每一個家庭。在科幻世界的光之城,你可以在舒適的寢室,看到遠渡重洋的親人的音容笑 貌。
重返舊金山,是十六年後,我的工作單位Tyco(原Lytel/AMP) 派我來這裏參加合成半導體材料的學術會議。記得是在離中國城不遠處的Marriot旅館。
Lytel位於紐澤西州的山姆維爾鎮,由前貝爾電話室的尖端物理學家Eugene Gordon等籌資組成,以開發長波(InGaAsP)的光纖通訊零件及系統著稱。在這樣的公司,物理學家往往獨領風騷,他們負責原件薄層的設計,使產品 從無到有。在產品流程的下一步是學化學、化工、材料的專業人員,其次是機械工程人員,分別負責程序及包裝的設計;負責電路系統設計的電子工程師往往後來居 上;因為他們與市場開發部門的接觸最多,往往成為生產線上呼風喚雨的人物。
你問,一個在邁阿密念了化學碩士,又在羅傑斯大學獲化工碩士的人,在這樣的環境難到不會感到失落?當初是怎麼闖進來的?我可以從一九八0年搬到高科 技搖籃的紐澤西州談起,也可以從一九八二年獲化工碩士學位後,遇到蕭條的就業市場談起。但是,想嘗試的,是一個抽象的回答,現在就讓我轉移話題,作一次量 子跳躍。
在求學及就業的生涯中,如果曾經有過一位心目中的導師,該屬於聘請我加入Lytel的威爾森(Randy Wilson)了。這位出身MIT,不拘小節的化學博士是把Lytel長晶爐自動化的功臣,他的專長是橫跨材料及計算機、儀器等領域的。剛加入這公司時, 他正負責監督及設計薄膜晶片的長晶程序。長久以來,有個程序問題令他百惑不解,是關於發光的薄層內一種叫鋅原子的雜質。雜質的成份與電子在半導體內的能階 帶的形成有密切關係,這是量子物理的問題,我一直非常好奇。但是威爾森手上的這個問題是關於雜質在半導體結晶格子的活化效率。鋅在結晶格子中若沒有佔據正 確的方向,活化效率就不好,就會影響元件放光的種種性能。科學界過去對低效率的活化現象曾作種種的解釋,但是,這些假設和威爾森收集的實驗數據並不相符, 有時甚至互相矛盾。
公司當時尚在擴充,諸多問題需要他全神貫注,於是他把問題交到我手上。在個人電腦上,我嘗試種種的解答模式,並利用 統計學的軟體檢驗我的假設。一九八七年的四月,第一篇鋅原子活化的技術報告出來了。接著,嘗試把化工動力學的一些原理運用到半導體多層薄膜的結構體系,想 像著高溫的長晶條件下,鋅原子在結晶格子擴散的變率。突破性的發現很快的來到,謎底揭開了,答案令威爾森大感意外。
此後,把這項發現運用到長晶的程序與器冊的設計及改進,並與威爾森及庫里克聯名提出專利的申請,終於在一九九三年獲准成為美國的第5,264,397號專利。
接到通知的時候,公司已經把專利的所有權賣給一家叫 Whitaker 的公司了。
(三)
紐澤西州北邊,離紐約州邊界不遠處有一個冬季滑雪勝地叫大峽谷(Great Gorge)。記得是一九九一年底,曾經和一些同事到這裏過夜;主要的活動倒不是滑雪,而是接受「如何開發創造力」的訓練。
當時留下來的教材,經過一九九七年搬家的大淘汰,已經不知下落。但是有些影像和話語,卻永遠沈澱在記憶裏,稍微攪 動,便浮到表面來:那個矮矮的,精力特別充沛的講師,讓我們看一張幻燈片,是一隻老鷹悠然飛翔於峻峭的山巖間,他說:「當你面臨斷崖絕壁而無退路時,除了 起飛,還有什麼選擇?」神志清醒的人,也許會聳聳肩,視之為技窮的郎中走賣江湖的另一個花招。然而我環顧四周,只見身邊這些衣冠楚楚的科技人正埋首認真的 作筆記。我們來自美國最老牌的餅乾及香煙製造商RJR Nabisco,屬於餅乾的程序研發部門。
公司的總部在紐澤西州的東罕俄本鎮(East Hanover),雖然離鬧區不遠,卻別具洞天;它佔地遼闊,風光明媚,起伏的草坪,林蔭小道處處。中午或黃昏,時而可見著運動服的員工正做著慢跑。這群 具有消費市場敏感度的高素質專業人員,何其幸運能每日穿梭於獲建築設計獎章的工作環境中頁獻所長!一個最初以餅乾生產立足於世的公司,竟能達到如此的氣 魄,難怪在一九八八年成為投資家所逐之鹿,最後由風雲一時的KKR公司以兩百三十億美元的空前舉債納入私囊。「Barbarians at the Gate: The Fall of RJR Nabisco」這本書描寫其中經緯,以它當年受爭議的總經理Ross Johnson為主角,居然也拍成有線電視影集;時至今日,負盛名的西北大學企業管理學院仍末釋懷,竟把它被收購前有關的股市操作內幕,列為莘莘學子相互 切磋的教材。
即使本部門的總主管黛雷寶貝女士亦是具戲劇特質的神祕人物,她的大辦公室離我所屬的,屏風隔成的方塊不遠。在進出之 間,難免注意到,她經常握著電話,甚至也聽到三言兩語;這樣日積月累,一個長袖善舞,喜怒無常的領導人物的形象遂在腦海形成。這位嬌小玲瓏,不施脂粉的女 士,曾經在我的「如何開發創造力」結業証書中簽字;因此,只要我的私人檔案未遺失,她將永遠存在我的回憶裏。
同樣不能忘懷的,是那一整層餅香處處的基礎科學實驗大樓。麵粉在這裏是最重要的一門學問,它的庫存調度與品質的統一,視美國各地麥田的土壤質地與自然氣候的變化而定,與餅乾生產的品管及成本息息相關,因此被麵粉專家緊緊的監視著。
吾人當知道,麵粉中的澱粉溶解之後所剩的,那叫做麵筋的東西,它是蛋白質的一種,和麵團的可塑性有密切的關係。餅乾 成形之後,烘烤之前,如果麵團的彈性不對,圓形的可能慢慢伸展成橢圓形,甚至厚度也變了。製餅過程中,麵粉與蘇打粉、酵母、水、奶油等添加料,經混合機攪 拌,再經過一兩小時的發麵過程,蛋白質逐漸水解,於是它的平均分子量降低,分子在三度空間的糾纏關係也發生改變。吾人若將尼龍絲襪撕裂,再把它搓成有彈性 的的一團,步驟雖然不盡相同,倒有異曲同工之處。
影響麵團伸展性及反彈性的變數非常多,包括攪拌機的設計,添加料的濃度,攪拌的時間及發麵的時間等等。研究這些變數和麵團可塑性的關係,成為我在Nabisco工作一年半期間的使命,這對一個不熟悉尼龍高分子塑膠性質的化工畢業生,何嘗不是具有補償意義的挑戰?
「你來自半導體工業,豈不是另一個世界嗎?」一位在英國與美國間來去自如的麵團機械處理專家這麼問。人們對我職業生 涯的轉變感到好奇,已經習以為常,往住泰然處之,並運用一些簡單的學理,解釋變中之同,強調它的一貫性。我無法解釋的,是關於創造力的開發這回事,關於 「當你面臨斷崖絕壁而無退路時,除了起飛,還有什麼選擇?」這句話。
童年時代,曾在台灣流行過的期刊「東方少年」上讀到浴火鳳凰的故事:古埃及神話中的鳳凰鳥活在沙漠,每隔五百年便自焚一次,從灰燼中昇起的是, 一隻新生的鳳凰鳥。當時覺得這個故事很美,因此一直沒有忘記。
童年時代躲在被櫥看書,所建構的世界比之九0年代初經驗的世界,幾乎已有天壤之別。此時波斯灣戰爭方息不久,美國的股票市場稍有起色,一隻來自阿肯色州的黑馬進了白宮。但是這些報紙上的大標題對我並沒有太大的意義。
我已經告別壯年,且身心交瘁。每天花費三個小時在車擠著車的紐澤西花園公路上,於是,女兒心目中的媽媽總是累呼呼的躺在沙發上養神。我與先生難得說話,因為兩人一開口就吵架。我覺得在Nabisco完全是個局外人。
種種跡象顯示,那個為了証明自己選讀化工的女孩已經離斷崖絕壁不遠。但是我將要起飛嗎?還是像古埃及的鳳凰,先燃燒 自己?這是當年無法回答的問題。在未來的數年,我將涉足華爾街,追獵財富,「起飛」該是下意識的願望吧!也許是神的厚愛,衪藉著生活中的一些非常事件打擊 我,讓我在霹靂閃光中看到自己的路。如今,「圓滿」成為個人所渴望的人生境界,而實踐它的深刻涵意,也正是過去數年來所不忘提醒自己的承諾。
源自 林淑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