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回首來時路 / 蔡淑媛(翠屏)

回首來時路

作者 蔡淑媛(翠屏)

我是一個胸無大志的平凡女子。平生所願,就是寫幾篇素素淨淨的散文,記錄走過的歲月屐痕。再來就是安安份份當一名與世無爭的中學教員。

1969年美國初來,為了讓先生專心攻讀博士學位,也為了守住「自己生的孩子自己養」的諾言,甘心當一個全職的家庭「煮」婦。除了照顧兩個兒子,同時也兼做保姆。記得那些年大學園區保姆的薪水是一小時美金五毛錢。

密西根州立大學已婚學生宿舍園區一待四年多。母親第一次從台灣去看我們的時候,正逢上一個大雪紛飛的陰霾天。她驚訝地對我說:「原來你們跑到這個冰天雪地的所在來學蘇武牧羊。」雖然嘗盡了濃霜酷雪的折磨,但也飽覽了五湖漣灩,深秋楓紅,陽春白雪,銀裝素裹的北國風情。

先生學業完成,找到德州醫學中心M.D. Anderson Hospital博士後研究員的工作。一家四口追風逐日,迢迢千里直奔南方。當母親來到休士頓城,我們去機場接機返家歸途中,她透過車窗不時東張西望。問 她看什麼?她嘆了一口氣問:「那會攏看無大油井,紅番和千里黃沙?」

我們都大笑起來。原來母親當時對德克薩斯州的印象還停留在古老影片〈巨人Giant〉的蠻荒時代。母親接著告訴我們,一聽到我們決定搬到德州來,她心中暗暗「著驚」,她認為我們做完了蘇武牧羊還嫌「無夠氣」,要換一下胃口,專程跑到遙遠的南方來王昭君和番。

我做了兩年電腦打卡員存夠了旅費,一九七五年全家歡歡喜喜踏上返鄉的歸途。原來的計劃是和父母一起環遊全島,探訪故鄉美麗的山水。孰料父親病重遽 逝,天倫夢乍斷,美事頓成空。那年夏天前後近三個月,我留在高雄舊居,陪伴因消瘦而突顯蒼老,其實才只有五十六歲的母親。就在那些與母親涔然相對的日子 裡,有一天接到了先生自休士頓打回去的電話。

「回來的時候,要帶幾本中文教科書。」他在天之涯沒頭沒腦地迸出了這麼一句話。

「帶中文教科書做什麼?」我在地之角也沒頭沒腦地回了這麼一句話。

「Be… High School的校長打電話來,希望你去跟他約談,商談有關教中文的事。」

「什麼學校?」遠隔重洋,接聽不順,我又緊張,連校名也沒聽清楚。

「Bellaire High School.」他重複了一次,「聽說是一所公立高中名校,好像就在我們的公寓附近。」

「美國的學校要用英文教中文,是不是?我怎麼敢去教?」我「無膽」的「症頭」一路從腳底昇到頭頂。一想到要面對一群金髮碧眼高個子學生,而且用英文來應付,對當時三十出頭,對英文沒什麼好感和自信的我來說,是非常困難的一件事。

「是校長自己找上來的,又不是我們去求他。去跟他談談,了不起『無頭路』而已,怕什麼?」他隔著太平洋幫我打氣。

「但是,他怎麼會有我們的電話?怎麼知道我會教中文?」

「妳記得我有一個實驗助理叫艾妮達嗎?」

「我記得,高高胖胖的一個中年太太。她的住家裡外擺滿五顏六色的盆花,那次去她家,我一見就喜歡得差點發狂。」

「對!就是她。她有幾個打橋牌的死黨,每星期固定一次聚會。死黨中有一個是那所高中的學生顧問,不久前在牌桌上談起,他們學校新開了一門外語課,是中文,正在找稱職的教員。艾妮達順手就給了她我們的電話和妳的名字。」

「艾妮達怎麼知道我來到美國前在台灣教過中文?」

「在實驗室裡,她曾問起妳,我向她提起妳以前是相當不錯的中文教師,且已出版過短篇小說與散文集。」

自從接到那通電話,我那初遭父喪,自責不孝的悲愴心情更多了一份負擔。教中文固然是自己之所愛,但那是對站在吾鄉吾土的講台上,面對著髮型一致,校服整齊,全神專注的同膚色佳弟子而言。

那年八月中旬,告別形容憔悴的母親,再度踏上了去國離鄉的旅途。在機艙內,拿出了買到的唯一一本「中國會話」書翻開看看。書是芝加哥大學的版本。中英文對照,耶魯「羅馬音標」,加上滿篇令人頭昏腦脹的文法句型,怎麼看怎麼不對眼。

失父之痛,椎心刺骨,失眠加上暈機,腸胃幾乎吐翻出來,眼淚更是滴流不斷。折騰了十八、九個小時,總算回到了休士頓客居的地方。在床上躺了三、四天,頭暈腦漲、手腳乏力,猶如害了一場大病。Bellaire High School的校長馬克勞先生又打來了電話。

「明天走一趟吧!難得人家等了妳這麼多天。」先生開始催促。

「我暈機症,胃痛都還未好,還有時差,日夜顛倒,而且在服喪期間,那有心情去?」我磨磨蹭蹭,找盡藉口。他不再對我的強辯有任何反應,拿起電話,一通打進了校長辦公室。打過電話,他閒閒地丟過來一句話:「明天下午三點,校長在辦公室等妳。」

隔天是星期五。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拿起先生為我準備好的公文信封(內裝成績單,畢業證書,履歷表),以及從塵封的壁櫥裡拉出來的我在台灣出版的 小說/散文集《湖山一片雲》。我獨自搭坐公共汽車前往學校。下車後我腳程放得極慢,一路拖拖拉拉,挨到約談的最後一分鐘,才進入校長室。

馬克勞先生矮矮胖胖,不像教育者,倒像城鄉小店的老闆。後來才發現他特別偏愛東方古物,也早就開始收集,準備退休後返回故鄉小鎮經營東方古董店。馬 克勞先生並沒有為難我,他只要我簡單地介紹自己的學歷、經歷和個人的興趣與家庭成員。我照他的意思敘述了一個大概。他聽完後隨手翻了翻我帶去的資料。又打 開我那本散文集連翻好幾頁。我那時心情已趨鎮定,內心忍不住偷笑,心想:「你連一個中文字都「嘸知影」,還看什麼呢?」

等了片刻,馬克勞先生開口就說:「妳下禮拜一就來開始上課。」 「什麼?」我差點跳起來。「我手邊什麼講義和教材都沒有,你只給我兩天的時間準備,哪裡有辦法開始?你學校有現成的講義嗎?」 他看了看我,搖搖頭笑著說:「我們學校什麼中文資料都沒有,妳是拓荒者,但是我知道妳能夠。」回家路上,心情比來時更緊張。一顆心幾乎要沉到腳底下。好不容易等到先生下班回家,對他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害也」,校長真的叫我星期一去學校教課,怎麼辦?

年華似水容易老,春花秋月轉輪過。屈指算算,Bellaire High School執教至今竟已經歷了二十三個寒暑。青春雖已逝,心境尚如舊。到了現在,每日清早,不管陽光普照或風雨變天,我背起沈重的學生作業準時出門。心 裡唯一的盤算是如何把文法句子講解清楚,該用什麼動聽的小故事去淨化學生的心靈。

早期教過的學生,如今皆已步入中年,若在公共場所不期而遇,除非他們自動前來招呼,有些我已相逢不識。但是,這有什麼關係呢?相信每個學生一旦想起 高中時代的悲歡往事,對這個不離不棄,跟隨他們走過四年青春歲月的「唯一」中文老師,總該留下些許記憶吧!因為在內心深處,我堅信凡是曾經擁有,就不會全 然消失,猶如故園青山,悄然入夢,半點不由人。

回首來時路,得失寸心知。〈1998年5月〉

部落格~「港都之女」shuyuan0220.blogspot.com

摘自 與風水幾度相逢/201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