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2. 始終左言左行的艾琳達 / 林倖妃 /01/2018

始終左言左行的艾琳達

作者 林倖妃

台灣追求民主的過程中,有一位關鍵人物的重要性一直被低估。

外界談到她,多會冠上「施明德前妻」,這是她在這輩子為自己爭取到的各種勳章中,包括人權運動者、人類學家等,在台灣最為人所熟知的標籤。她是艾琳達(Linda Gail Arrigo)。

「坦白說,若沒有艾琳達,不論是美麗島或施明德,不會引起國際這麼大的注意,」陳菊常說,「在台灣民主運動的過程中,因為艾琳達,才讓台灣民主運動不會陷入孤立無援,也是透過她,讓國際社會注意到台灣這樣一個小島,有能量如此豐沛的民主運動。」

在那樣威權肅殺的時代,來自美國的艾琳達和日人三宅清子等人成為台灣社會面對世界的窗口,將在台灣蔣家整肅異己的行動,透過她們傳送到國際社會。

艾琳達和陳菊結識,早在一九七五年到台灣進行女工生活狀況調查時。艾琳達在十四歲時隨任職美軍顧問團的父親到台灣,在美國學校結識台灣英文雜誌社小開,兩人結婚後返美就讀大學,並繼續在史丹佛大學攻讀人類學碩士。

史丹佛的人類學研究所課程規定學生必須選地點做田野調査,艾琳達選擇台灣調查女工生活狀況。當時的台北新店有很多電子工廠,還有專門給女工住的公寓,艾琳達就住在天主教德華女子公寓,並透過在夫家家中認識的康寧祥介紹,認識陳菊、蘇慶黎和舍監袁嬿嬿等人。幾個年輕的女生幾乎天天混在一起,成為要好的朋友。

揚棄牙刷主義

暑假結束後,艾琳達回到美國。根據二〇一三年所出版的《百年追求》一書所記載,一九七六年年初,陳菊寫了封信給艾琳達,說明《台灣政論》被查禁,黨外人士被鎮壓,她也陷入險境。心急如焚的艾琳達在那一年年底,取得紐約新社會科學院的入學許可,洛克斐勒基金給她一年獎學金,供她到台灣進行研究。

艾琳達啟程前,丈夫要她做抉擇,留下或離婚,她決定走自己的路。陳菊認為艾琳達是一個有高度理想性左言左行的人,她決定與丈夫分道揚鑣,就此投入台灣民主運動。

在美國雖然住的是豪宅,過的是一般人難以企及的生活,艾琳達卻對夫家的家族不以為然,「她認為他們家是『牙刷主義』,」陳菊解釋說,在美國和中國建交前後,很多黨國權貴或資本家把家人送出國,再以五鬼搬運法將資產轉移到美國,留在台灣繼續賺錢,要跑時拎著牙刷就能遠走天涯。

以學生的身分來到台灣,艾琳達卻有管道得以和外界聯繫。陳菊的印象中,當時艾琳達有很多國外的朋友,包括媒體界和學術界等等,這些人到台灣是「偷運東西來,再偷運東西出去,」陳菊形容,他們將她採訪出獄的政治犯,包括魏廷朝、柏楊等人的報告都偷渡出去,交給國際人權組織。國內外的機密資訊就靠著這些管道進出。

一九七七年,坐了十五年牢的施明德出獄了。外界至今常以交換式的「政治婚姻」指涉施明德和艾琳達的婚姻,但透過他們的共同好友陳菊觀察,顯然並非僅止於此。

陳菊回億說,像艾琳達這樣有左派思想,很容易會崇拜為台灣獻身的人,於是兩人自然而然就在一起。一開始,陳菊說自己「憨憨的」,沒有注意到他們在談戀愛,知道之後也為兩人高興。

但隨著風聲愈來愈緊,施明德處境愈來愈危險。一九七八年,施明德以「許一文」為名,在《這一代》雜誌發表〈增設中央第四國會芻議〉,文中批判三十年不改選的立法院和國大代表為「萬年國會」,並抨擊蔣家反人權、反民主等措施。隨後印成小冊子發送。

當時傳出蔣經國對這本冊子的出現非常生氣,黨外風聲鶴唳,研判施明德可能被抓,艾琳達則因遭國民黨鎖定,台大學籍被取消,可能無法延長居留,情勢對兩人甚為不利。

在這樣的情況下,以艾琳達既是人類學家,又長期關心台灣的民主運動,她認為若和施明德結婚,對施明德有國際關係為保障,她也可以取得居留簽證。

結婚,在當下似乎成為唯一的選擇。那年六月,在陳菊的記億中,她和蕭裕珍跟著艾琳達和施明德去美國領事館,準備辦理公證結婚登記。此時突然出現另一名美國女子,直言為保護施明德她也願意和他結婚,眼看僵持不下,施明德無奈之餘,帶著兩名一心都想要和他成婚的女子到領事館外去談判。

支持為台灣革命的人

等了不知有多久,「後來還是艾琳達勝利,她很強勢,」陳菊回憶,站在保護施明德的立場,他跟艾琳達結婚是對的,因為艾琳達不但有活動力,還懷抱對社會主義的理想,是很好的社會運動者。最後由陳菊和蕭裕珍簽章當證人,見證這一場愛情開花。

事實上,艾琳達不只是活躍的社會運動者,她還甘心扮演施明德的賢內助。施明德婚後持續當「職業革命家」,大張旗鼓籌組「台灣黨外人士助選團」,他還認為台灣民主化過程中,要突破蔣家的獨裁統治只有一個著力點,就是突破黨禁,一旦突破後其他環節也會跟著鬆動,於是籌組「沒有黨名的黨」。

艾琳達為支持施明德的理想,一人身兼好幾份工作養家,包括當家教、翻譯等等,「琳達當時似乎很高興,覺得她可以支持這樣一個為台灣革命的人,」陳菊頓了一下,「琳達,坦白說,非常了不起。」

支持艾琳達的力量,在朋友的眼裡,除了愛情,還有崇拜,人的感情雖複雜,但這些都不是交換式的政治婚姻可以比擬。而施明德也因為艾琳達,逐漸認識一些國際人權學者和專家,並慢慢為國際社會所熟知。

但這些都是後話,其實兩人在美國領事館公證登記的當天晚上,警總特務即強行進入陳菊的家進行捜索,並帶走一大堆文件書刊,準備接下來的逮捕行動。陳菊因此展開逃亡,並求助天主教瑪利諾教會郭佳信神父,最後仍在彰化埔心的羅厝天主堂被逮捕,送上囚車後沿著新建完成的高速公路一路到台北。

施明德和艾琳達獲知後,隨即展開營救行動。由艾琳達去聯絡基督教長老教會、天主教瑪利諾教會等支持受壓迫者和工農階級的宗教團體,並透過美國向台灣施壓,期間艾琳達還到監獄去探望,為陳菊帶去換洗衣物,其中有一件是藏青色的夏威夷洋裝。

在眾人的積極營救下,陳菊遭逮捕後十三天,終於被釋放出。施明德高興之餘,提議要籌備婚禮,公開歡迎他一向稱為「老妹」的陳菊回來。

施明德這對新婚夫妻的婚禮,成為陳菊歷險歸來的歡迎會。一九七八年十月十五日,從陳菊還保有的照片中,當年二十八歲的陳菊,臉上帶著羞澀的笑容,穿著艾琳達送到牢中給她的藏青色洋裝,她是這場婚禮的「介紹人」,而年高八十一歲,穿著棕色西裝的雷震是「主婚人」。

所有人都來參加這場在台北館前路的中國大飯店所舉辦的盛會,包括前後期政治犯,以及左右統獨等泛稱「黨外」的人。雷震講話、康寧祥講話,連陳映真都出席,據稱有四百多人共襄盛舉。

由於兩人都是二度婚,年輕的艾琳達束起髮髻,以簡單的洋裝取代白紗禮服,臉上綻放出美麗的笑容,而那年三十七歲的施明德,留著兩撇小鬍子,身上的西裝左上方口袋別著一朵大紅花,紅紙上寫著「新郎」兩個字。迴盪在會場的是曲調緩慢、如泣如訴的〈綠島小夜曲〉,取代了〈結婚進行曲〉。

保護施明德,在那時候成為艾琳達的生活重心,陳菊日後回想:「艾琳達是一個有社會理想的人,解放台灣對她很重要。施明德是政治犯,她也認為保護政治犯是她的責任。」

美麗島改變所有人的命運

艾琳達賺錢養施明德,是因為她認為幫台灣保護施明德,讓施明德專心革命,沒有什麼比這件事清更重要。『施明德要繼續衝,他不能失去原則,若施明德和國民黨妥協,回家一定被老婆追殺。」歴經三十年後,陳菊剖析這對革命伴侣的感情,有真情也有共同的理念和理想。

但當時看似堅定的革命伴侶,無法抵檔時代的洪流。婚禮過後兩個月,十二月十六日,美國宣布從一九七九年元旦,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建交,並與中華民國斷交,當時的總統蔣經國旋即發市緊急處分令,宣布一週後的增額立委和國代選舉延期舉行。

緊接著的一九七九年是台灣動盪的一年,一月因為國民黨逮捕余登發、余瑞言父子,並誣陷兩人是匪諜,引起黨外人士群情激憤,在橋頭聚集進行國內有史第一次的示威遊行,也就是「橋頭事件」,而艾琳達和陳菊都參與其中。十二月十日的世界人權日,更爆發美麗島事件。

美麗島事件發生後,施明德逃亡了近一個多月終遭逮捕,艾琳達也被遣送出境。二〇一七年三月,施明德曾在瞼書上談到一段話,描述艾琳達被驅逐出境後,她的母親納莉(Nelie Gephardt Amondson)四處奔走救援的情景。

「美麗島事件是翻轉台灣命運的事件,輿論一面倒傾向嚴懲『美麗島暴徒』,尤其首惡的職業叛亂犯施明德,救援工作只能靠國際人權團體和海外台灣人團體。不少國際人士在大審前投入救援及支持台灣民主運動。納莉辭去教職,整整半年中遊說、陳情美國國務院、國會,對全體參、眾議員逐一登門拜訪,要求美國政府重視台灣民主運動,釋放美麗島被囚者。她散發的宣傳文書,正面重申民主運動的普世價值,背面一定印著『Has My son-in-law been executed?』感動了很多人,說服了很多人支持台灣人爭自由。」

艾琳達和母親納莉在美麗島大審中,曾搭飛機到東京、香港,兩度企圖闖關不成,也因此獲得國際媒體大幅報導,引起更多國際友人的注意。

美麗島事件翻轉了台灣的命運,或許也改變了艾琳達的生命。在美麗島大審六年後,陳菊出獄了。隔年年初飛往美國先是探望住在洛杉磯的林義雄和方素敏夫妻,當時在「林宅血案」中劫後餘生的林奐均,已是亭亭玉立的少女,「就是那種典型的美國女孩,身上叮叮咚咚時掛了一堆飾品。」陳菊描述著。

之後她從西岸飛往東岸的紐約,和艾琳達見面,「妳知道艾琳達住在哪裡?」陳菊邊用雙手比畫著,語氣中滿是不捨,「她和人合租一個小小的房間,雖然有床舖,但艾琳達就睡在地上,這樣(租金)比較便宜。」

當時的艾琳達在紐約一邊工作、一邊攻讀博士,「實在說,她也是很辛苦,」陳菊感嘆,她當時為美麗島、為施明德,全世界奔波營救。

最想要卸下的標籤

回首前塵往事,雖是歷歷在目,卻是人事全非。從豪門媳婦的角色中掙脫,到投入台灣的民主革命運動,艾琳達似乎永遠不和生命妥協,寧可走一條自己選擇的路,一條更為安靜卻依然充滿理想的路。

一九九五年,陳菊和艾琳達以人權工作者的身分,遠赴韓國首爾拜會一生反獨裁、爭民主的韓國前總統金大中。行程結束後,兩人繞去百貨公司逛逛。

艾琳達看中一件絲質襯衫,非常喜歡,但因標價一百五十美元,折合台幣約五千多元,她捨不得買,在猶豫不決中就這樣拉著陳菊繞來繞去,繞到陳菊不耐煩,「我們繞了差不多十圈,我都翻臉了,她才下定決心掏錢買,」陳菊說,因為她覺得這襯衫對她來說太貴、太好了。

在陳菊的印象中,艾琳達的身上從來頂多帶著二十元美金,每次到美國就會去找二手舊衣店買衣服,還會幫陳菊挑選,帶回來送給她。施明德日後在一九九〇年才遭釋放,兩人並在一九九五年簽字離婚,卻未影響艾琳達和陳菊的情誼。

一九九六年,她取得紐約州立大學社會學傳士學位,再度回到台灣並進入中研院、台北醫學大學工作,如今已經退休,獨自住在石碇。

「我很欽佩她,艾琳達在台灣追求民主的過程中居功厥偉,」陳菊常會想起這個認識超過半輩子的朋友,想起那段革命的青春歲月,「她的前夫是台灣最富有的家族,但那樣的生活不會讓她覺得有意義,她堅持走左派,身體力行,左言左行。」

像艾琳達這樣的人,在這個時代已經罕見。在台灣民主運動最艱辛的過程中,她辛苦地付出一切,但她不需要來自台灣、美國或任何人的掌聲,因為這是她所信仰的價值,「所以她永遠是一個批判者,批判施明德,也批判在過程中所有的一切。如果違反她的信仰,她就會不客氣。」

這是陳菊心目中的艾琳達。最終,艾琳達最想要卸下的標籤,是「施明德前妻」,她是她自己,從來就不附屬於任何人。

陳菊和施明德、艾琳達在婚禮合照,台北,10/15/1978

陳菊與施明德、艾琳達

摘自 花媽內心話-陳菊4000天 12/2017

Posted in 01/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