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於14--憶朴子小鎮
李勝和
民國四十幾年(1950’s),記得是八七水災前,我家搬到朴子鎮山通路,剛好在鬧區「林仔朴客運」車站旁。傍晚,小孩子們還群集在客運停車場的幾十部破舊巴士旁,大玩捉迷藏,生活充滿了童趣。每個禮拜都有幾天,我會包幾棵檳榔,用小手帕裝著,帶阿嬤去榮昌座(後來叫榮昌戲院)看歌仔戲,途中,我們還會不時拜訪阿嬤的大哥,我稱舅公,他們跟開「林齒科醫院」的小兒子一起住,我時常去採他們家花園裡種植的荖葉,這是包檳榔的原料。大熱天時,我和一群小孩總是在附近高明寺的水池裡玩耍,讓寺裡住持的菜姑(尼姑)很是頭痛。戰後幾年百廢待興,戶口與出生證明制度不全,我到了朴子國小入學讀書,這算是鄉間小學,像我一樣,很多八、九歲才開始上一年級。小學校長叫林陽樹,治校嚴謹,鎮上幾乎無人不知,我被編進了校長女兒當老師的班級裡,還要負責每天早上去老師家,取鑰匙開教室門,因為那也是校長的宿舍,所以我總是躡手躡腳的,生怕碰見威嚴的校長。每學年春季遠足是同學最興奮的日子,朴子水塔不僅是方圓幾十里的地標,附近鄉鎮的水源地,周圍古木參天,環境幽雅, 是遠足目的地首選。
新搬入的家,座落在一個類似四合院裡,這裡共居住了五戶人家,五個小房併接,呈一個“口”字型,中間有個天井,大約十五米長,十米寬,這裡除了有一個我阿嬤養幾頭小豬的豬欄外,最重要的莫過於有一只不起眼的小水龍頭,它不到兩尺高,孤零零地挺立在一個角落,不留意的話還很容易讓人會忽略它的存在。其實它是五戶人口,二十幾個男女老少生命的泉源,吃喝洗滌全靠它。當時環境簡陋,各戶煮飯區,大致是一個燒碳爐子加上一個水缸,與現今的廚房不可同日而語。雖然很多時候還得排隊等待用水,但沒有人埋怨或不耐煩。早上九點、十點,家庭煮婦聚集於水龍頭前,一面洗衣服,一面張家長李家短,吱吱喳喳,大人的交談,小孩嬉戲的歡聲笑語。所以,在我的記憶中,這只毫不起眼的水龍頭,不僅造福五戶人口生生不息的生活,也記載了我的歡樂時光和那些久遠年代,那時簡陋的環境下,人們可以夜不閉戶,出入平安,體現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和人生最純真最合諧的情感。隔壁的詹家是醫生,後來好像當上衛生局局長,母親由朴子溪畔的六腳鄉附近嫁到鎮上,沒交朋友,她與先生娘(那時對醫生太太稱呼)最談得來。母親九十高壽時,記憶力退化,可是還清楚記得先生娘有一個聰明女兒,當了大學教授。天井內,劉家是我最常兜留的一家,有兩個孩子,男孩叫哲,父母叫他“鐵匠”,依日本發音,他大我七歲,讀中學,自己用水泥塑造幾個啞鈴,練得一身肌肉,身體十分魁偉。有他跟我在一起,附近小孩沒人敢欺負。女孩叫阿珠,大我兩歲,已會用碳爐子烘燒餅。金水嬸兒子阿典,跟我同年,也一起上學。
劉先生在朴子市場擁有一個攤位,賣外敷膏藥。每個禮拜都有田庄人,鄉下對種農夫的稱呼,送來藥草,劉先生將藥草放於水龍頭下,將附著的泥土沖洗掉,我蹲在旁邊洗滌,邊幫忙,其實我最喜歡的是玩水。他同時生起爐子,各種藥草放於鍋裡煮,水乾,加水,反覆幾次後,拿出藥草,最後加明膠,冷卻後變成深褐色膏藥。多年後在大學選修藥物化學,才曉得這是藥草“化學萃取”與“濃縮”程序,蠻科學的。劉先生在生產過程中,口裡老是念念有詞,蛇舌草治疥瘡,消熱散瘀,咸豐草消腫退癀,拔膿生肌,苦楝子,癒外傷。好像帶我上課一樣,幾十年過去了,我還感受到蹲在那只水龍頭旁受教於劉先生,他賣力地製做產品,額頭不斷滲出汗滴,讓我修了寶貴難忘的學分。
爾後,我在升學壓力下,暫時將水龍頭下洗、剪、煮膏藥,與劉先生上的課放一旁。二十年一晃而過,我得到了獎學金,遠離家鄉,負笈美國留學,在賓州的一家藥學院當研究生。記得第一天到學校會指導教授布博士,為了緩衝英文能力不足,也為了跟他炫耀我的藥學知識,帶來當時我唯一,也是第一本著作《實用臨床藥典》,是與好友陳醫師合著的,布教授很仔細翻閱,看到內容引用了幾篇他發表的論文,一下子把我們之間的距離拉近了,好像也成功地掩飾了我的破英文。他引我到實驗室,讓我看日後我的工作環境,同時介紹其他研究生認識。實驗桌上擺了各式各樣膜片,厚度與材料巧妙不同,布教授朝著我看了一下,隨著說,他是藥學界“經皮膚吸收”生物製劑專家,每年暑假週旋於藥公司當顧問,他要我好好跟他學這門新科技,這樣暑假就不愁沒有工作機會了。我隨手拿起一塊片膜看看,他也隨手拿了小瓶特殊調整心律不整藥物,很小心地點幾滴在片膜上,他說貼在皮膚上, 藥物經由皮膚吸收,達到藥效。我眼睛一睜,突然想起小時候跟劉先生,蹲在小水龍頭旁煮草藥,製成一片片膏藥,這難道不是“經皮膚吸收”的生物劑型,時空轉換,光陰似箭,想不到二十年後,我在世界另一端,做同類經皮膚吸收產品。不同的是,布教授篩選不同材料薄膜,精確計算每分鐘藥物通透皮膚的速度,同時考慮藥物分子量配合薄膜毛孔設計,心服。
畢業後,我全心投入工作,一晃三十年,已到退休年齡,定居於美國西南洛磯山脈南端一個猶他州小鎮,層層群山峻嶺,看起來就好像在後院咫尺之地。每天日落時分,我總坐在陽台上觀看夕陽西下,橫掃洛磯山,夕陽的餘輝灑落在峰嶺林間,將大自然抹上一層金紅色,院子的東面布滿了鮮菊,好一派「採菊東籬下, 幽然見南山」的意境。
我在朴子出生,上學,服兵役,來太平洋彼岸的美國留學,就業,退休。六十多年後的今天,每當坐在院子裡,面對那連綿起伏的羣山峻嶺,腦海中仍然揮之不去的是家鄉那個小小的水龍頭。有一天,我突發奇想,好奇地數數我這間房子的水龍頭,好傢伙,總共十四個。眼前家裡這十四個水龍頭,照料著一個漂洋過海的台灣過客的生活。而當年朴子小鎮那個不起眼的小小水龍頭,曾養育過五個家庭的二十幾口人。它使我到今天還能感受到我身上流的血, 也含有那個小水龍頭的水!
雖然現在的生活環境跟過去已是今非昔比了,但在我的心目中,那個小水龍頭的意義和份量,已遠遠超過了眼前這十四個水龍頭。因為它是我們當年獨一無二的生命泉源。是我兒時美好的回憶,是我心中揮之不去的故鄉情結,是和諧社會的歷史見證。顯而易見,“1 大於14”。學過算術的人,一定認為有悖於算術原理,可是在我的內心,它是永恆的,天經地義, 天長地久的。
Source from Dr. S Lee/Utah
Posted in 08/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