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5. 出遠門的愛妻/林良炫/09/2019

出遠門的愛妻

林良炫

在那遙遠的故鄉,三十一年前古時候。由於違拒家母中意的富家千金。經歷阻撓,訓戒,不孝,逃難等坎坷。我與內人三年的婚前交往,不僅毫無羅曼蒂克。卻充滿惆悵,突擊,驚慌,被跟蹤等007境遇。真是往事難回味。

這期間,內人準備的嫁衣,由冬服改爲夏裝,再由夏裝改爲冬服,一再拖延。歷盡辛酸,強烈颱風終於離境。我倆疲憊相抉,忍苦耐心地克服了家母嚴勵的十二道金牌。並蒙家母催人趕工打造一對二兩重金杯,題字「林馬合婚紀念」。送往準親家府,鳴金休戟,先兵後禮。臉一直長長的內人雙親,展出寬慰笑容,冤家終成親家。

我這個阿里山下的少年,終能與白膚栗髪白人輪廓的維吾爾族少女,步向禮堂,並攜手踏上幸福的人生小徑。

真不幸。在我們三十年十個月的夫妻歲月,內人生病二十八年,受盡病痛折磨。自古英雄怕病磨,何況女子?婚後二人攜手提菜籃一起去買菜的歡樂,頓爲藥粉 ,藥水,吟聲,憂傷所取代。出入場所,也由西門町,烏來,飯店,戲院,轉爲醫院,醫生診所,萬華中藥店。一向健美的她,變成瘦弱老嫗。每次須由我背她上下四層樓公寓去看醫生。有一天,醫生誇我真有力,使我眼淚往肚子流。

二年後,由於簽証一延再延,已不能再延。忍痛拋下病妻,提起包袱仔,步出家門,瘦弱的她站在四樓陽台。無語揮手送君出鄕關。天涯茫茫,神傷淒涼。頻頻回首凝望,黯然沈重的腳步,肝腸寸步寸斷。強忍淚水,如赴沙場。古來征戰幾人回,上蒼保佑我能再見到病妻。

一年後,將病妻接來美國治療,病況大爲好轉。週末常與友人去釣魚。每次她釣到魚,都慌張地叫我去幫她將蹦蹦跳的魚拆下魚鉤。夜晩閑暇,有時也幾家一條龍淸一色(編按,打麻將。約有十七年的時光,她的病情相當穩定,晴時雲偶陣雨。只偶而入院小手術。這是我們一生中難忘的歡愉歲月。

內人雖是維吾爾族,然而祖先不准在本地當官,逐向沿海陸續遷徙。因而出生於安徽懷寧。她幼小來台,能說一口流利福佬話。也喜歡到處參加台灣人聚會。曾有不認識的同鄉太太問我,她這個台灣人爲何長相不同。(她鼻子比一般美國人還高。當年她拍結婚照時,攝影師驚奇的說她像美國人。)她也不知賺錢的辛苦,時時自己開支票,捐獻台灣人社團。當年台灣報禁未解除時,她也熱心幫我抄寫「自由的滋味」節錄文稿,連續刊登於台灣地下報紙「出頭天報」。並蒙負責人誇她字跡非常秀麗。

二十八年的風霜,她剛毅忍苦,入院數十次。歷經三次大手術,六次小手術。每次手術前,她從不懼怕,令醫生護士非常佩服。我反而垂頭喪臉,尤其在等待手術醒後第一次會晤時,更是精神酷刑。我緊握雙掌,在走廊渡來步去數小時,兩腿酸痛也不敢去坐下。時而口中自動唸唸有詞,時而腋下冷汗滾落。直到被叫到大名,三步作二步,趕入會晤。我緊張睜大眼睛查看她,嘴巴早已失去功能,無法啓動。她反而老神在在,輕鬆地說手術完了、這時我才能深吸一口氣,身體各部也才恢復運轉。趕緊向醫生護士道謝。

去年六月,內人妹妹返台探親,寄來兩盒台灣帶回的「鳳梨酥」。收到後,她連吃二塊,晩飯後又吃了一塊。(我無吃)翌晨即大吐大瀉,連吐約十次。(後由報紙,始知當時台灣正在流行腸病毒)雖立即送醫,五個月來入院四次。由於時難進食,急速瘦弱。並引起舊病加重。醫生幾次逼我放棄她,我皆嚴加拒絕。二十幾年都撐過去了,在此她人生最後的掙扎,我豈能忍心見死不救遺棄她。我請求醫生繼續救治她。在那寒霜深秋夜晩,沈重步岀醫院時,心是暖熱的,因內人尙活著。慈憫的月亮也一路對我微笑,這個世界雖苦還是美麗的。

不料最後十日,除止痛藥外,醫生暗地停止一切治療及灌食。隱瞞著我欲將內人活活餓死。逼我不成,就暗地橫行。這幾個紅毛番巫醫,皮是白的,心是黑的。內人受盡十天殘忍飢餓酷刑,終於在去年十 一月八日,我帶她回家後次日下午,含淚離我而去。

我身爲她所信靠的丈夫,眼見她被惡醫強迫遺棄,殘忍地被慢慢餓死,而無能爲力救她。我深深自責自己的無能,也無法原諒自己粗心,沒有及早發現惡醫毒計。二十幾年來的一些微小善行,又何能抵償這次粗心令她致死的罪過。真愧對她當年對我的信託,也愧對她二十八年來,不忍心令我孤單離我而去,無怨言勇敢與病魔長年博鬥的一片苦心和所受的苦難。

二十八年來,內人曾三次瀕臨生死邊緣,每次皆夫妻合力出盡招式功力,才險勝閻羅王,然要每次打勝閻羅王,並非易事。如今落敗,不禁有英雄末日的悲壯。生死離兮,不如與妻同歸兮!

長年風霜,有些善心的同鄉,偶而會突然想起來誇我兩句。說稱讚的好聽話,是不需花錢的,大家也大方的一說再說。那些稱讚,有如後院樹上小鳥唱歌。好聽固然好聽,但唱完了也就煙消雲散。又何能減輕一絲絲,夜晩燈下,獨坐沈思時的黯然神傷。

眾善男信女曰,我前生欠她 ,今生贖返。回疆少女,蓬萊少年,河水不干井水,我即非白蛇,也非黑蛇。

內人也曾戲問,來生願否再娶她。阿彌陀佛!來生萬不可再出生爲人,更不可再遇到她。寧可生爲深山巨石,無憂無愁。不需奉湯侍藥,也不需跑斷腿買菜。又可修道成仙,倘能遇見美貌仙女,則更加心爽,以慰今生受苦。

在妻墳旁,我也備妥一塊自己的墓地,並多花幾兩銀子,購買上好巨大粉紅色花崗岩作爲兩人共用的墓石。墓石上也無「不孝子孫」可代立。只好歹命的老伙仔,自寫大名自立。爲自己立墓石,天下並不多聞,真是無子無孫人的悲哀!

自妻離去後,雖然週末,時能攜帶木瓜芒果,前往鄕下墓地與她會晤。然陰陽兩隔,低聲呼喚,無奈無力。相見唏噓,返別更淒。我願孤立於荒野中,日又一日,年又一年。直到化成一塊石頭,永伴愛妻,無須返歸。想起那些好命的鄉親,賢妻內助,子孫滿堂,春風天天對面吹。歹命的我倆,上無父母,下無子女,旁失伴侶,冬風常年對面吹。

命註如此,何需怨恨。我也時常大方地躺在我的位置,與妻並臥,細訴離情。順便查看是否一切舒適,否則後真的躺下去之後,才發現背後有顆石頭,就太晩了。同時查詢隔鄰是否車禍香殒的如花玉女。萬不可與帶著棍子來的惡婆仔爲鄰。

邇來,午夜夢迴,內人常現身,昔日歡樂,一再浮現於夢中。醒來加添悲淒。聖經有言,人逝後,家人會在天上重聚。倘日後確能與愛妻長相廝守,余願足矣!

 Source from Taiwan Tribune issue #1723 2/24/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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