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re for Taiwan by Taiwanese American(台美人顧台灣): 4. 心園將蕪胡不歸
作者 賴其萬
一九七五年出國時,本想只到美國進修兩年就回台大醫院,卻因爲種種關係一留竟是二十三寒暑。身在國外卻一直心在台灣。午夜夢迴,也不曉得有多少個夜晚我會忍不住到書房坐下來,細想我到底留在這異鄉作什麼。一九九二年家母過世前後我回鄉,心情又一度洶湧影湃無法自抑。然而,這幾年來心靈的交戰,最後都以小孩的教育問題而作罷。覺得自己實在無法因爲追求自己個人的夢想實現而罔顧下一代的夢。
去年小兒子進了大學,這個回鄉的夢就變得更有可能。但眞正的震撼是來自兩位朋友的英年早逝:一位是我建中六年同窗,非常出色的清華大學物理教授,一位是台大醫院神經科比我年輕幾歲的癲癇學良醫。他們都在身體不適沒多久就發現有癌症,而在很短的時間內就過世。這使我開始非常嚴肅地自問:「如果我只有六 個月可以活的話,我到底要做什麼。」最令我感到很惶恐的是,我想了快兩個月還是想不出所以然。然而當我換個角度,問我自己:「如果我只有六個月可以活的話,我要不要繼續做我目前在做的事。」答案卻是非常明確的否定。
由此看來,在我的工作環境裡,病人的照顧、醫學的研究,以及學生和住院醫師的教育的種種牽掛干擾下,我實在無法好好細想自己的將來。內人鼓勵我到英國五個月過教授休假,遠遠地離開這地方,到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陌生環境裡,才能好好閉門深思。倫敦雖不是遠離塵寰,但對我來說,沒有病人、朋友、呼叫器的日子眞使我享受到「大隱隱於市」的境界。在這五個月的斗室獨居日夜自剖,我才發現我回鄉的心是那般的殷切。
而在這五個月的「英倫遊學」中,我又有幸在倫敦拜訪了彰化基督教醫院前院長蘭大弼醫師。在聆聽這位身在英國心在台灣的神經學前輩,暢談他對台灣的回憶時,我突然有種說不出的感慨:「我是吃台灣奶水長大的人,但我卻滯留於異鄉而棄台灣同胞於不顧,而眼前的這位仁厚長者,父子兩代與台灣非親非故,卻把一生貢獻給我的故鄉。」與他一比,我心中實有說不出的羞愧。在歸途中,我心中默默地自語「我一定要回台灣」。然而休假結束回到大學醫院以後,五個月堆積下來的雜事,又使我迷失了好不容易才找回來的自己。
去年七月內人注意到我體重減輕,勸我去找醫生做了全身體檢,七月八日那天我做了腹部超音波,竟發現我的胰臟好像有個圓形可疑的東西,因此在兩天後趕快安排了腹部斷層攝影。後來一切檢查證明我並沒有事,而體重也沒有再繼續降低。然而在這七月八日至七月十日兩天之間,擔心自己可能患了胰臟癌,對我有說不出的衝擊。我記得當時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我才五十出頭,太早死了,接著我很感傷地對自己說,早知道我的人生會這麼早就結束的話,我應該在幾年前就回台追求我的夢了。當我在斷層攝影以後,獲知自己並沒有癌症時,我心裡突然有種說不出的平靜:人生實在是無法預料的,我這個經驗無疑地是一個當頭棒喝,使我頓悟出我回鄉的夢不應該只是掛在口中或想在心裡,而應該是把握機會,跨出大步,眞正付諸於行動。非常慶幸內人非常了解我的心情,不只鼓勵我,並且決定與我一起回台灣故鄉追求我們的美夢,而兩個小孩也都非常體貼,全心贊同我們的決定。
去年十一月藉著回台開會的機會拜訪了幾個醫學院,而今年一月我們夫婦倆回台再度拜訪慈濟醫學院,我們終於決定,今年夏天回國加入慈濟醫學院與醫院的醫學教育工作。我們衷心地希望,能稟承慈濟對生命的尊重,參加他們優秀的陣容,來爲我們的社會多訓練出一些「視病如親」的良醫。
這幾十年來,每當我想起回鄉,就會低吟:「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爲形役,奚惆悵而獨悲?」但我卻無法記得全文。去年七月當我決定回台時,我就請在台灣的挚友宋維村醫師,寄給我陶淵明這〈歸去來辭〉的全文,但當我讀了全文才發覺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遊」或「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聊乘化以歸盡,樂乎天命復奚疑?」回歸自然、超凡脫俗的境界,與我今天回台追求理想的入世生活大有出入,也恍然發覺我的故鄉並沒有因爲我的離開而荒蕪,倒是我自己的心因爲離開故鄉而枯寂,心中不覺低聲慨嘆「心園將蕪胡不歸……」
心園將蕪胡不歸!謹以此文向我在海外的朋友揮手「我走了」,並向我在台灣的朋友招手「我回來了」。
(1998.6.5脱稿於美國堪薩斯市)
摘自 當醫生遇見Siki/賴其萬/200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