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4. 被列入黑名單/林俊義/2015/03

被列入黑名單

作者 林俊義

為了吃飯餬口而教書的窩囊感受,

再加上受到國民黨的無理刁難,

滿肚子的怨氣,

的確有前途茫茫的失落感。

 

1986年初,我發覺護照的「回台加簽」有效日期即將到期(戒嚴時期的控管方式,護照有效日期外,必須再加回台加簽有效日期始可回國)。爲了確保隨時都可返鄉,我即向台灣駐D.C.代表處提出延期回台加簽的申請。當我把證件送過去後,他們要我等候取回護照。沒多久,一位先生出來告訴我:「對不起,我們需要報回國內批准。您先拿回護照,一有消息,我們就通知您。」「爲什麼?」我反感地問。他聳聳肩,把手一攤,狀極無辜。心中突生一股怒氣,拿了護照,轉身離開。我知道我已被列入黑名單,無法回去了。

回程路上,我心中的怒火不斷地上升,各種念頭不斷地在腦海裡打轉,我到底犯了什麼法?做了什麼不可原諒的罪過,竟也無端地被列入黑名單?有這種混蛋的政權,一定要把它推翻掉。好吧,既然如此,乾脆’ 一不做二不休,豁出去吧!我腦海裡不斷地胡思亂想,喃喃自語。

爲了吃飯蝴口而教書的窩囊感受,再加上受到國民黨的無理刁難,滿肚子的怨氣,的確有前途茫茫的失落感。這一年半來,我獨自一個人在D.C.,也時時想到太太、孩子,虧欠的心情只能有時在電話中聊表心意,心中的愧疚不斷地纏繞著我。親情的呼喚要我不再留戀D.C. 了,但離開D.C.後,收入也就斷絕,怎麼辦?不管如何,我要回到夏威夷,與家人團聚。

我的生命際遇一而再、再而三地如此幸運。就在我心情沉重,感覺像隻鬥敗的公雞準備孤獨無助地離開D.C.時,守護天使再度出現。我獲知自己得到「台美基金會」1986年「科技人才成就獎」。「台美基金會」由王桂榮和王賽美於1982年在美國加州洛杉磯成立,其宗旨乃「以獎掖並肯定海內外,不論出生地,關愛台灣、認同台灣爲故鄉的傑出人士」。當年,另一名得獎者是簡逸文教授。簡教授時任紐澤西州立大學藥理學系教授兼主任,爲美國醫藥科學院院士,對嗎啡解毒及干擾素之癌症治療,有卓特的研究,得獎實名副其實。至於我,在學術上,我的研究是有關蜥蜴的生殖生態學,毫無經濟實用的價値可言;在社會上,作爲一個公共知識份子,我是一個政府的眼中釘,並被列入「爲匪宣傳」的黑名單中。我自己心中明白,「台美基金會」勇敢地以「關愛台灣、認同台灣爲故鄉」的理由,以此「成就獎」來公開肯定、鼓勵我,讓正處生命窘境的我,倍感溫馨,十分感激;因此在卻之不恭、受之有愧下,我欣然參加了在洛杉磯舉行的盛大頒獎典禮。在這個典禮上,我也忍不住發表了一篇「面對台灣的未來」的講話;我也禁不住藉了這個機會,看著坐在底下的太太,說出了我內心的感受:「最後,我要特別感謝過去十年,與我共同背負苦樂的牽手,她不是在台灣出生的,但與我到台灣後,她努力學會說台灣話。她對台灣的感情、關心與熱愛,與在座的各位一樣。沒有她的支持與鼓勵,今晚我就無法站在這裡。」聽到如雷的掌聲,紅著眼眶,我看著她,爲她而驕傲。

來到夏威夷與家人團聚在一起的溫暖,再加上夏威夷的陽光、海洋及悠閒渡假的氣氛,來來往往歡笑的遊客,令我領會到「與世無爭」幸福快樂的感受。在夏威夷,我多方受到好友陳明澤在生活上的照顧。明澤可以說是一個歷盡人生滄桑悲痛的智者,我倆的友誼並沒有因個性、背景及經歷的差異而疏離。他與我同時(1965)乘著貨輪來到美國,讀了幾個學校,得了一個會計的碩士後,在紐約受聘於The McGraw-Hill Publishing Co.從事會計工作。其間,歷盡各種讀書、就業、移民的麻煩及挫折,更不幸的,他得負起處理哥哥罹患胃癌去世之前的醫療及照顧,及之後的喪葬事宜。1972年辦完喪葬後,顯然受不住紐約生活及工作的壓力,有一天,在走出地鐵時昏厥倒下。幸賴愛心人的協助,急救送醫。之後,他領悟到生命之無常,及生命終必歸零,在無職業的保障下,毅然離開紐約,帶著太太搬離紐約,來到夏威夷。

雖然嗣後的精神壓力稍加疏緩,但不幸的事件接躍而來。我印 象最深刻的傷心事是,明澤的妹夫在維吉尼亞州行醫,也因工作的壓力,英年早逝(1986);明澤特地協助其妹,安排安葬在夏威夷。當時’我剛來到夏威夷,也參加了喪禮。我記得很清楚,一早,喪葬禮在一片斜坡廣闊的墓園上舉行,空無一人。參加的只有五人,明澤、他妹妹、兩個十二及十四歲的兒子和我。儀式十分簡單,當葬儀社的人慢慢把棺木落土時,由哥哥以小提琴, 弟弟以喇叭,分別拉著、吹著父親身前喜愛的曲子,向父親做最後的道別。當哀傷的旋律飄浮在空中時,我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生命的淒涼及哀傷。明澤的妹妹和兩個孩子,孤獨地回去維吉尼亞。幾年後,喪夫的哀傷,生活的勞累,使她不幸中風;一年後, 她的大孩子顯然無法承受長年照顧中風母親的壓力,在一次載著 母親上醫院時,直衝撞上路旁的巨樹,雙雙死亡;不久,弟弟突然離家消失,不知去向。過了不久,明澤母親又患癌症,幸賴他以Macrobiotics的生機療法,細心照顧而得以安祥無痛地辭世。之後,又得照顧父親,直至過世後,始得片刻安靜的生活。

由於明澤一生的傷心經驗,他常常勸告我,生命不必太計較堅持,什麼大是大非終將過去,人生苦短、無常,好好地活在當下吧。他也一再地希望我有一天能舉家定居在夏威夷,和他一起享受生命。這次在明澤妹夫的葬禮中,我深受極大的衝擊,再加上幾個星期無憂無慮地與家人享受夏威夷的悠閒生活,明澤的生活哲學及生命哲學,一時打動了我的心。

直至1986年,我有幸尙未經驗到直系親人往生的衝擊,在心智上還無法切身想像到死亡的威脅。雖然經驗上,也參加過很多朋友親戚的喪禮,但都是行禮如儀後,依然故我;理性上,明知人終將死亡,但潛意識中,總以爲來日方長。雖然如此,但從淡江英專末期,生命目的及意義的問題,即不時浮上腦海。之前,我也參加過讀經班,想透過宗教來瞭解。我喜歡的一句《聖經》的話語:「虛空的生命,在風中追逐。」(All is emptiness,chasing the wind.)。受歌德《浮士德》啓示,我也寫了一篇〈人生悲劇,悲劇人生〉的文章;我也很欣賞莎士比亞《馬克白》的獨白:「熄滅吧,熄滅吧,瞬間的燭光,生命只不過是行走的影子……」(Out, out, brief candle, life is but a walking shadow…),隱約透露了我對生命意義消極的態度。我們都會琅琅上口說出「人生如夢」、「人生海海」等的世俗人生哲理,但顯然的,人的行爲是,哲理歸哲理,現實歸現實,除非受到極大的衝擊及反省。明澤的反省與他的領悟,使他毅然採取行動,選擇他要的生活方式及生命態度。他告訴我說:「看到哥哥早年過世,我看穿了人世間的金錢、名利都隨著死亡而去。我要搬到夏威夷,照顧我的健康,家人的健康。這就是我的生命意義。」

我在感情上,瞭解認同他的生命態度,但理性上,我仍在掙扎著,懷疑自己對生命的意義及目的是否即如明澤的認知而已。也因爲如此,退休至今,我仍無法搬離台灣,到夏威夷去,與他一起享受他所謂的「生命和生活」。

224_被列入黑名單「台美基金會」第三届「人才成就獎」頒獎典禮。(1986)

 

摘自 活出淋漓盡致的生命 201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