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殿與淑英這一對夫婦
作者 楊玖之
一、與眾不同的夫婦
第一次見到阿殿與淑英夫婦，是在他們紐澤西的農場。阿殿一頭雜草似的短髮，襯著黑得發亮的臉孔，粗壯的身驅，完全是莊稼人的模樣，他手拿一罐啤酒，正在招呼客人。太太淑英驕小的身材，穿著工作服及拖鞋，隨便往上紮的長髮，襯著不施胭脂的面頰，十足小女工的打扮。她拿著盆景裡裡外外走動，正在忙著每天修剪澆水的例行工作吧。
這個農場是在一個偏僻的小山坡上，簡單陳舊的房子是住家，外面有簡陋的溫室。聽說淑英又回學校唸書，農場缺乏人手照顧，怪不得到處都顯得有些雜亂。
我們興緻匆匆從莫里斯鎭開車到牛頓鎭，約一個小時的車程來到阿殿與淑英的農場，主要是爲了施明雄一家人來的。那時候，高雄美麗島事件大審已經結束，施明德在大審時的好漢瀟灑形象叫人深深折服。這回施明德的三哥施明雄來訪，住在阿殿家。知道他推拿功夫好，於是全家攜老扶幼的，來到阿殿農場拜訪，請施明雄夫婦到舍下小坐的。
自從這次相遇，我和外子常會談起這一對與眾不同的夫婦。他們住的、穿的、以及他的模樣，爲什麽跟別的留學生那麽不一樣。
二、認識阿殿與淑英
後來，在張良澤的「四十五自述」一書裡，讀到阿殿與淑英夫婦的後段，知道他們自身勤儉，資助台灣民主運動卻是一擲千金，對文學界人士的贊助支援，更是出錢出力，任勞任怨。
那時候，我們二度來美，剛從北卡鄕下搬到紐澤西，就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看到紐澤西、紐約地區同鄕會的活動頻繁，於是一頭栽了進去，大大的熱心起來。而每每在同鄕會的場合裡，總是會看到淑英在擺書攤，推銷台灣作家的作品。
由買書，到交談，知道阿殿與淑英過去曾在波士頓地區的同鄕會極爲活躍，淑英還是當時台灣「美麗島」雜誌的在美代表人。他們搬來紐澤西後不在同鄕會的抬面上活動，除了共同經營農場的工作，阿殿跑廢金屬的事業，而淑英又回到紐澤西若哥大學，由園藝本行，轉修婦幼敎育，準備拿到博士學位後回台灣工作。
我由紐澤西同鄕會的參與，加入全美會的工作，擔任美東區的秘書。這時台灣出版社負責人林衡哲醫師託我接替淑英，在美東地區推銷書籍。賣書甘苦、同鄕會、以及台灣的總總變成我們兩家人的共同話題，加上阿殿與外子手上一杯，無所不談，投緣得很，於是我們變成了好朋友。
三、女人的兩難
儘管朋友們知道淑英有回台工作的決心，但是一直到她博士學位拿到，回台日期都決定了，大家還是禁不住的要問她：「妳這樣回去，丟下阿殿一個人在這裡怎麽辦？」問的人多了，有一回她很傷感的對我說：「做女人，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是太難了。像我們，如果換做我是男的，男的決定去那兒，女的就跟著去了？你們問我阿殿怎麽辦，那我自己又怎麽辦？」
淑英要回台灣，她心裡不是沒有顧忌的，那時候台灣的政治氣候還相當壞，她曾說：「我們不能要小孩，一方面無法照顧，再方面，萬一我在台灣有個三長兩短 ，受連累的也只是阿殿一人。」
四、非比尋常的覺悟
於是，淑英又吿訴我，當美麗島事件發生時，她人在美國倖免於難，但卻極端痛苦。她說：「美麗島雜誌社的許多桌椅都是呂秀蓮和我購置的。事件發生後，我一個人跑去歐洲，有一個禮拜的時間，我徘徊街頭，精神差一點崩潰。」
高雄美麗島事件，與陳文成事件，是八〇年代發生在台灣的大事件，多少有良知良心的台灣人因此而覺醒，而和事件關連這麽密切的淑英，她又情何以堪？
我終於明白，爲何阿殿與淑英這一對夫婦跟別人這麽不一樣！血淚洗禮後的大徹大悟吧！他們共同奮鬥的朋友死的死，傷的傷。留下一條活命，沒有孩子又算什麽？既得苦撑起死別的利心疼痛，短暫的生離又算什麽？
每當關心的朋友談起淑英阿殿的抉擇，而我嘗試著吿訴朋友淑英的心境時，我常常喉頭哽塞，嗚咽不能言語。
五、淑英的婦幼工作
這幾年來，紐澤西有不少朋友回台工作，相信多少受到阿殿與淑英的感召吧。淑英在台灣，受到高雄縣長余陳月瑛的賞識，淑英能夠施展她在婦幼敎育的專長，成立婦幼中心，辦理婦女成長的演講座談與課程，親自和婦女同工們生活成一片，由社會最底層的家庭做起。協助婦女自我建設與提昇，藉以改善家庭生活的品質，以及幼兒的撫養與敎育。
六、阿殿要如何過日子
淑英常說她忙得連睡覺的時間都不夠，雖辛苦，日子卻是過得快多了。比起淑英，阿殿的日子卻是孤寂空曠多了。他廢金屬的工作除了出差外，就在自家裡，阿殿獨守空房，如何打發他的時間？如何吃？如何生活？
朋友這樣替阿殿擔心，淑英更是心頭千千結吧！也不曉得是出於客氣，還是眞心，每當朋友關心淑英時，她總會說：「替我照顧阿殿吧！」其實，阿殿這個人也不是好照顧的，他客氣得很呢，偶而把他請來了，他也是時間提拿得穩，有節制得很。喝起酒來他很豪氣，但是我們知道，阿殿是個固執深沈的人，不是話多那種型的。
七、阿殿寫文章了
擔心阿殿的日子怎麽過的心情，一直到知道阿殿開始寫文章才稍稍釋然些。他越寫越有勁，南台灣的民眾曰報有個「紐澤西札記」是阿殿的專攔，美洲的太平洋時報、自立週報也時有他的文章。我們由他文章的手稿讀起，到鉛字印刷見報，看他寫得更勤更快，有時在電話上請他過來，他說不行，要趕文章..有時來了，也急急忙忙要回去完稿。終於有一天，我們和阿殿一起編織著出書的夢。
阿殿是大器晚成吧，這回若不是淑英狠下心把他丟下來，大槪阿殿也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一個有書階級的作家哩！每次讀阿殿的文章，我就會感覺到是一顆赤誠的心，一隻樸實無華的筆，寫出一篇篇亦詼亦諧的作品。他雲遊四海的工作機會，使得他題材千變萬化。他常有絕妙好句、也有突如其來的怪主意。還記得他拿來「友人群像」手稿的那個晚上，他高興的直嚷，寫你們夫婦的那一部份還可以改，看你們要加什麽。看他高興，我們也忘了謙虛，和他一起做起當師大校長美夢來了。
八、伉儷情深
阿殿出書，淑英心裡的安慰比驕傲更深吧。阿殿的了解與忍耐，成全了淑英的理想；而淑英的認眞耕耘爲台灣，也激勵阿殿的寫作動力。很大的付出啊！台灣那兒很多人都認爲淑英一定是婚姻出了問題，才會拋下夫婿獨自住在台灣。也不曉得淑英和阿殿當初離別時是怎麼說的，有幾回淑英回紐澤西渡假，在淑英面前，阿殿藉酒裝瘋，直說他有娶細姨的執照，還有多次鬧情緖，不肯陪淑英出去玩呢。
淑英侍奉婆婆至爲孝順，也許是她自幼喪母吧，對待婆婆的親密宛如自己的母親。不知道婆婆是否了解淑英選擇沒有子嗣、以及把阿殿丟下的苦衷？
阿殿與淑英是台大農推系的同學，他們感情至深，但是這樣牛郎織女般的，千里迢迢，一年難得幾回相會，個中辛酸也只有他們兩人明白。多少的無奈啊！有一回，淑英從台灣打電話給我，請我在某某天阿殿生日時，替她訂玫瑰花送過去。掛了電話，一陣辛酸，我已淚濕滿眶。
阿殿出書了！對有些人來說，也許出書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但是，對阿殿、淑英，對我們這些看著他寫作的心路歷程的朋友來說，卻是天下的喜事。這本書，是毅力的結晶、苦難的昇華。數不盡的犧牲付出，卻也是收穫滿滿。天公眞是疼憨人啊！
一九九二年三月四日於紐澤西
摘自 蔡明殿 著 在海之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