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我的西部開拓史 / 蔡烈輝

我的西部開拓史

作者:蔡烈輝

前言

朋友柯錫杰在紐約開了一個相當成功的攝影室,時常打電話或寫信回台灣招我的魂,希望我來美國見見世面。當時我在台灣和朋友開了廣告公司,又剛從日本學習廣告攝影回去,正想大顯身手,好好發揮所學,對他的的邀請沒認真去考慮過。

不料從日本回台灣不久,內人服務的醫院,1970年卻要她到美國當交換護士受訓。內人也希望自己的觀念,技藝能更上一層樓,欣喜的滿口答應,並且立即辦理手續。當年八月就獨身來美國伊利諾伊州,Park Ridge的一所教會醫院報到。這一決定,改變了我的工作和生活環境。

第二年,她和附近的台灣人朋友,一起辦理配偶移民手續,不到幾個月就收到移民局回函。她希望我過來看看,住個三五年,學些新觀念回台灣,做更大的廣告事業。就這樣1971年,我背井離鄉,放棄了高職高薪的工作,跳進一個完全陌生的社會裡。更沒料到,一住就是四十幾年,這裡變成我的第二故鄉。

剛到芝加哥郊區的 Park Ridge市,舉目看到的都是白人,只有在教會裏才能看到幾張我們東方面孔。沒想到當時來美國的台灣人幾乎都是醫師,工程師,科學家。學歷也是碩士,博士,還有我從來沒聽過的所謂超博士。

新朋友見面第一句話,幾乎都是:「你是哪一所大學畢業的?」

這是生平第一次,有人這樣做開場白問我。對我這中學都沒畢業的人說來,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

我只能說:「我是大園國民學校畢業的。」

新認識的朋友,大部份都靜靜地等著我再說下去。

過了一回兒我笑着說:「下面沒有了。」

大部分的反應是,以為我在開玩笑。我只好說:「唬人大學。」

有時候這樣瞞天過海, 他們以為是(輔仁大學),也就沒再問下去了。

有一次,幾位輔仁大學畢業的同鄉們親切地問我:「哪一屆的?」

我只好再混下去說:「豬八戒。」

他們馬上推算是哪一年是第八屆,不是抓我把柄,只是要攀談有沒有相識的朋友。

為了從此不再有人問我這難題,我跟新認識的朋友說:

「各位博士朋友,為了不再困惑你們,我簡單介紹自己。1952年,中學要升三年級時,因為父親微薄的教師收入,無法一下子籌出三個小孩龐大的中學註冊費用。當時因為我覺得,哥哥和妹妹的學業成績都比我好,和父母商量結果,我就自動休學到外面找自己喜歡的工作。

因為我喜歡畫畫,十六歲休學後,就到鎮裡的一家電影院,畫電影廣告的大招牌。大的有二三層樓高,不是碰風,一個眼珠子有臉盆大。

十九歲在當時的兒童雜誌“學友”當插圖員(Illustrator )兼日文翻譯員。後來除了前者兩個職位外,還當“新學友”編輯。

二十三歲在故鄉桃園信東製藥公司,當美術設計員,負責包裝及廣告設計。為了加強自己的職業能力,我用函授方式,進修日本東京的“武藏野美術短期大學”。

二十五歲時由國華廣告公司日本顧問田村晃推薦,考進當時最大的廣告公司 “國華”。當了兩年設計員(Graphic Designer)後昇任為督導(Art Director)。

二十九歲,和攝影師柯錫杰開設新的廣告公司“藝園文化社”。後來因為柯錫杰赴美自創天地,我只好吃回頭草,回國華當美術部督導。

三十二歲又不安於室,和幾位同事開設“清華廣告公司”,擔任美術部主任。因為當時台灣的廣告攝影落後,攝影師的品質無法達到我的要求,遂決定到日本深造。說服公司股東後,由公司派遣到日本學近代廣告攝影知識。

三十三歲夏天,留下在馬偕醫院當督導的妻子和四歲的兒子在台灣,單身到東京“千代田寫真專門學院”和鈴木恆夫攝影室(卸任日本廣告攝影協會會長,台灣出生的日本人),專攻廣告攝影,學習新的技術和觀念。隔年1970年春天,因為公司內亂,總經理打來緊急電話,要我趕快回台灣調解。結果雙方堅持己見,談判不成,還是一分為二,結束了相當成功的“清華廣告公司”。因為兩邊都是我的朋友,叫我為難要靠哪一邊。最後決定進入美商“格蘭廣告公司台北分公司”當 Art Director兼美術部主任。同一年八月,妻子服務的醫院派她來美國深造,她希望我也過來受大環境的洗 禮。我當時考慮很多,第一,我有好的職業,也正想實踐所學的攝影技能。第二,美國人地生疏,語言不熟,又要從底層開始,這是很大的冒險。我托妻子從伊利諾 伊州她工作的地方,去紐約看望朋友柯錫杰。 順便告訴他我的顧慮。結果柯錫杰寫了一封很長的信,告訴我不要做井底青蛙,應該出來好好看看世界前衛的美國廣告趨向,然後決定是否回去台灣。

三十五歲,喜歡冒險開發新天地的我,終於被煽動誘惑,做了破釜沉舟的決心,辭去高職高薪工作,帶了五歲的兒子,飛來亞美利加聯邦共和國投靠已有護士工作的妻子。 這就是我三十五歲以前的經歷 。」

最後我請各位博士們不要再問我,是哪一所大學畢業的。我只能回答:「還在私立社會大學博士班寫論文。」

60年代,70年代,80年代來美國的同鄉的故事大部分是;小學就立大志,讀好成績,考頂尖的中學,進入好大學,最終目標飄洋過海,修博士,考醫師職照,找好工作。所以聽完我的故事後, 博士,醫師,工程師朋友都嘖嘖稱奇,把我規劃為異類。記得當時有一個順口溜:「來來來,來台大。去去去,去美國。」

(ㄧ)亞美利加聯邦共和國,什麼都不一樣。

傍晚到達Park Ridge妻子的護士宿舍,她要我和孩子先泡個溫水浴,洗去一路來的疲倦,然後出去吃飯。帶了五歲的兒子進了浴室,首先把大浴盆加滿了水,找不到小臉盆,我就雙手捧水往兒子身上潑,毛巾抹了肥皂往他身上搓,然後就潑水洗淨他身上的泡沫。 不一回兒,妻子打開浴室的門驚叫著說:

「天啊,忘了告訴你,水是不能往浴盆外撥的,這裡的浴室沒有流水孔。你看水都流到外面來了!」

結果,光是料理善後,把地板擦乾淨,就花了兩小時。不只沒洗淨疲倦,大家都精疲力盡,沒吃晚飯就睡覺去了。

第二天晚上,妻子帶我們到宿舍後面,歐洲古城堡建築的飯館裡吃晚餐。裡面有一個壁爐,大熱天裡還昇着猛猛烈火,客人們一邊喝啤酒,一邊把剝開的花生殼往火裡丟。服務員來問要點什麼菜,我一句話都聽不懂 ,請妻子決定了。五歲的兒子說:「牛肉麵就好。」我差一點被花生給哽住了。(幾年後,火災把餐館燒個精光。)

1971年,芝加哥郊區的Park Ridge(希拉蕊克林頓的老家)還是很純樸的小鎮。閒了一個星期,在附近散步認識環境。路上的行人不管男女老幼,都親切地和我打招呼。當時幾乎看不到一位有色人種,我們幾戶台灣來的新面孔,對他們說來是很新奇的。

附近的幾位碩士,博士,醫師朋友建議我先到芝加哥市裡,政府辦的免費學校上英文課(ESL)。很好的建議,可是怎麼去?公車一天只有幾班,坐火車,還得走四十來分鐘的路到附近車站,最後共同的結論是開車子去芝加哥。不懂英語的我得先去考駕駛執照,大家都傻了。終於有一位博士朋友,不知哪裡弄來一本小冊子。據說是幾位考過試的同鄉,把記憶裡的考試題抄下來的。

看一看題目,還好都是選擇題,亂圈亂答大概也會對一半,不過好像一半還不夠分數。我只好請博士朋友一題一題幫我解釋,聽了幾次後,茅塞頓開找到了紋路條理。不過真理還是要經得起考驗才算數。所以惡補三天後, 我宣佈要上考場,試試靈不靈。朋友們又傻了。據統計,博士,碩士,醫師,科學家的同鄉,都得默記一星期以上。我這只會姑摸擰(good morning),姑奶(good night)的人,三天就要上考場烤?

看 好一個黃道吉日, 博士朋友把我留在駕駛執照考場裡,約好一小時後來接我。接過考卷後,老神在在,一題一題圈下去,圖案識別自認完全答對,選擇題圈好後重新檢查一次。結果前 後才花了二十幾分鐘。看看前後左右的白人,還在埋頭揮汗咬鉛筆。自己有些擔心,是不是該交出考卷?等到三十分後,有一位體積大我兩倍,像是工人樣子的漢 子,愁眉苦臉地走到一個櫃檯前面,我也跟著站在他後面畫白線的地方。當他離開時,我聽他咬牙切齒地說了一句“嘎殿 ”。我料道是罵人的話,不過不知道他罵誰,罵什麼。只是知道大概是當掉了。幾個大步我站到哪空出來的位置,恭恭敬敬地,雙手把考卷交給那一位臉上毫無表情 的中年人。他突然猛地抬頭看了我一下,還微笑地跟我點點頭,隨手在我考卷上畫了一下,示意我可以離開他的櫃台,讓後面的人補上來。

我剛走出考場,還沒來得及看試卷,博士朋友已經在停車場等我。

他緊張的問我:「考的如何?」

我聳聳肩說:「你幫我看吧。」

他瞄了一下,睜大眼睛說:「幾乎全答對,考試官給你好的評語。」

後來考路考時,差點坑了。在台灣我開的是手排檔,在這裡朋友借我的是自動排檔。考試官挑剔我用雙腳換煞車和加油,他說只能用一隻腳。我半懂不懂的笑一笑點點頭,他也就讓我過關了。

當一切都過關,大概放心了,我突然像洩了氣的氣球,全身無力的傻笑着。想一想, 從此我可以自己開車到芝加哥,不再需要靠朋友或妻子載我了!

我考取駕駛執照的消息,當晚就傳遍了台灣人圈子(只有六戶人家)。他們都覺得是奇蹟,因為有幾位醫師,博士同鄉,考了幾次都沒過關。所以,一定要我告訴他們我的秘訣。

「不懂英文,只能學訣竅。」賣過關子後我說:「看了那本你們給我的小冊子後,我發現到,答案裡有if safe to do so就對了,假如沒那一句,我發現到,答案最長的大部分是對的。我只記住這發現,果然我的猜測是可過關的!

博士朋友們第一次發現到,讀不好書的人,也有他生存的本領。

第二年搬到紐約,也順利考到執照。後來回到伊利諾伊州,學會了幾句英文後,就像一些有學問的,看了考題還要想一想,結果失去童真,還得重考一次。

有了執照有了老爺車,自己開車到芝加哥。拎着在台灣美商格蘭廣告台北分公司,Art Director的輝煌portfolio, 硬著頭皮走進芝加哥格蘭廣告本公司找工作。公司就在市中心,芝加哥河西邊的綠色玻璃大廈裡。開了玻璃門,一位笑容可掬的小姐,問我要找誰?我說我是台灣來的設計家要找工作。同時也給了她我台灣美商格蘭廣告台北分公司,Art Director的名片。不一回兒出來一位中年人,一邊看我的portfolio一邊點頭,跟我講了一大堆話。 因為不知道他在講什麼,這一回換我看著他頻頻點頭。十分鐘後他站了起來,又說了幾句。這回我聽出是,我沒這裡的經驗,語言又不通,要我過一陣子學會了英語再來。

走出了玻璃大樓,向著密西根湖走去。那是一個秋天的下午,密西根河畔公園的樹,都染上一片金黃色,在陽光下耀眼的閃爍着。對台灣亞熱帶過來的我,應該要感嘆讚美這大自然的景色。可是我卻踏著滿地的落葉,進入深思,我是不是做了錯誤的決定。在ESL課 堂裡,聽了幾星期的課,好像自己的英語都沒什麼進步。如果這樣下去,大概要三年五載,才能再敲廣告公司的門。廣告事業日新月異,在門外徘徊一段日子,再回 去,是無法趕上的。回家後,我告訴妻子,我要到紐約找柯錫杰。柯告訴我,紐約是個世界各行事業的競技場,可以容納新移民,機會比芝加哥多,應該過去試試 看。

1972年夏天,小學兒子新學期還沒開始前, 我開車到紐約找柯錫杰。果然,紐約是個機會較多的大城市。不到半個月,我得到朋友柯錫杰介紹的Kranzten Goold攝影公司的上班通知,同時也接到,格蘭廣告公司紐約分公司的面試通知。兩個機會都要我隔天回答。考慮了一個晚上,我決定去Kranzten Goold攝影公司上班。因為攝影棚裡, 不必有太多的會話 (當時是很要我命的),只要把客戶要求的,拍攝完成就行了,並且也可以將剛在日本學成的攝影技術,做個現場實驗。不過,有時也會懷念廣告公司,天天接受新挑戰,那種時時創新的刺激生活。

這決定是否是正確,真是天曉得。還好,一路走過來是一帆風順。在紐約兩年裡,是學習英文的時期。我的運氣特別好,當時剛有一位,從日本大學畢業,回美國的外交官兒子,猶太裔麥克來學攝影,公司就把他調派給我當助手。他有機會繼續講日語,我有他當我的英文翻譯。

在 紐約的兩年裡,我們經過了幾次心驚肉跳的經驗。搬去不到一個月,有一天停在公寓前的車子發不動,結果是電池不見了。小學二年級的兒子上學時,被幾個高班同 學圍住,要他拿下他的手錶。還有一次,電視,音響被搬了,報警的結果,警察大人說,還好你們沒碰到他們,否則後果可能不堪設想。我想,這是什麼社會? 最後一次是,在地鐵裡差點遭到幾個酒鬼搶我的相機。我說夠了,搬回伊利諾伊州去!

Kranzten Goold攝影公司的本公司在芝加哥,叫Kranzten Studio。因為我在紐約的工作表現,受到芝加哥本公司董事長和總經理的肯定,所以保留了senioity,享有全家的醫藥保險,保證每年昇3-5%的薪水。1974年,我去Kranzten Studio報到時,公司只有七十六名員工。1980年,在芝加哥近郊,老闆連續買下三個中小型攝影公司,人員一時增加到兩百三十幾名。我被派到離我家較近的,一家中型的攝影公司當攝影指導員,訓練新公司的十幾名攝影師。 一個矮小的東方人,要指導有經驗的當地攝影師 。 如意料中,我受到很大的工作阻力。但是因為我不擺身段,也盡量參加他們的各種活動。如加入他們的星期五午餐會,幫他們設計繡在襯衫胸前的午餐會Logo,和他們打網球,參加他們的party。不到幾個月,他們不在怒目相視了。公司總經理獎賞我,撥下一部Station wagon, Impara給我,同時給我加油用的信用卡。除了董事長和總經理外,我成了唯一享有 公司轎車的攝影師。那一年,我的薪水昇了7%。

我的助手們都問我同一個問題:「董事長怎麼對你這樣好?」

這裡是我給他們的答案:「每星期五下班前,攝影部經理會把下一星期須完成的catalogue頁數(約八到十頁)放在每個攝影師的資料箱子裡。攝影師們,週末不想工作,都等到星期一才開箱檢查,然後計劃如何把一星期的工作完成。我是星期五下班時,把下星期須完成的頁數帶回家。花上兩三小時,把需要木匠,室內裝璜(interior decorator)協助的工作分配好,設計好。星期一到公司時,立即分配好工作,詳細交待我的要求。所以他她 們,拿到的第一件工作就是我的,他們也必須先完成我交代的工作。我的工作原則是,工作或混日子,一天都是八小時。工作時,時間過得快,混日子的人,他們時 常看鐘錶。因為配合我工作的單位,喜歡我的工作分配,大部分都會如期完成我的交待。木匠幾乎全是波蘭移民,我盡量學習他們的語言,三步五時,和他們講幾句 他們的話。就這樣,把我們之間從工作變成朋友關係。因為各方面的良好配合,往往星期四就能完成一星期的工作。星期五有沒有工作,總是要來上班的,我完成了 分配的工作後,就自動要求額外的頁數。成本會計說來,這額外的工作,就是公司淨賺的。老闆當然喜歡我!」

後來自己開了攝影公司才知道,攝影公司的利潤是60-70%。一般的攝影師工作日,公司可向客戶申請$800到$1200。攝影師一天只拿到$100到$200。(1980-1990年時。)

1984年,創立公司的董事長因心臟病過世。1987年和他一起闖天下來的總經理也相繼過世。 同時因為大型catalogue(季刊)從攝影到出版,最後送到消費者手上,大該要四到六個月。 可是跟著市場需要的改變,商品價格波動迅速, 大型catalogue 開始被淘汰,員工的增加變成龐大的負擔。中型的攝影公司陸續關門,大的公司也跟著裁減人員。最後生存的是十來人的迷你型攝影室。第二代的接班人經營不善,業績逐漸下滑,開始裁員。可是沒動刀到攝影部,因為我們是主要生財人員。

 

(二) 機會來臨自創天地

1989年十一月底一個星期五,夜裡十一點,突然接到英語發音的電話。

「你找一張椅子坐下,我有事要告訴你。」

雖然沒報名報姓,可是聽得出來是我頂頭上司,攝影部Coordinator Crag的聲音。

「我就坐在椅子上,你說吧。」

「下星期你不用去上班了。」

「你的意思是,我被解雇了?」幸好是坐在椅子上。

「我的意思是,公司關門,我們和老闆一樣大了!」

聽他這麼一說,我不由地站起來。

我一下子愣住,半晌說不出話來。下午我還替另一位攝影師,加班完成了一件較困難的攝影工作。從芝加哥公司開車回到郊外的家,已是夜裡八點多。

我 雖然不是行政人員,多少也意識到,最近公司營業遇到困難。過去,公司對品質要求很嚴,寧願要攝影師重照幾次,要拍出一定的水準。最近幾個月來,為了減低成 本,講速度,只要像樣的就送交給客戶了。我開始擔心這樣下去,好的客戶將會減少,只能做些較低級便宜的客戶。我曾向公司表示無法接受這傾向,所以當Crag告訴我不用上班,我還以為惹怒了新的董事長。

很幸運的,我剛好有台灣朋友在芝加哥地區,經營八家電腦聯鎖店,半年前就要我全職替他負責廣告部門。那時因為我有穩定的工作和優厚的待遇,暫時只在下班後幫他忙。公司關閉的第二天,我趁機和朋友成立自己的公司Studio Lekki(我日本名字),招募老公司的攝影助手,木匠,室內設計師共十一人,自己當account executive,一方面負責朋友的廣告事務,另一方面也開始和老客戶們接洽。因為有二十幾年來和客戶一起工作經驗,我的公司第一天就上了軌道。

不過,因為一切都太順利,第三年,朋友就要擴張人員和場地,他想這樣賺得多。可是我既要當攝影員,又要管理業務。外面的客戶只要我為他們拍攝,這是很榮耀的事,可是也阻擾公司的擴張發展。和朋友爭執結果,一邊一國,拆夥了。

1991年一月,我獨自創立了新公司Studio Misa(太太的日本名字)。單槍匹馬闖江湖。這樣不用擔心員工們的情緒和生活,自己負責自己,也活得輕鬆些。有攝影工作時招幾位part time助手和木匠或interior decorator 。因為我的英文基礎不好,所有開會紀錄和日常雜事需要有人負責。我留下了一位全職的 ,金髮碧眼的年輕女秘書。 沒攝影工作時,架起畫架, 畫我的女助手,和秘書聊天。一直到1999年提前退休前, 從來不為工作有無而操心。

Studio Misa成立後,繼續保持了幾家客戶,包括了當時頂尖的高爾夫明星傑克*尼克勞斯(Jack Nicklaus)。

當我開始Studio Lekki時,我設計了一份宣傳單,印了五百份寄給芝加哥區的廣告公司。據統計,如果有百分之三的回應,算是不錯。結果一個月裏,只有八家廣告公司打電話約談,算是反映不如理想。不過其中有一家郊區的小廣告公司Romano Chicago要我放下電話後,準備攝影器具,立即到他公司一起去拍外景。為了要簽合約,我帶了女助手和秘書去見這位新客戶。沒想到這位廣告公司老闆 尼克,本身就是資深美術設計員。一見面,我們就談得很投機。還沒出去拍外景前,他說看到我的宣傳單的設計和攝影,非常impressed,今後一切工作已決定委託我拍攝。我們合作的第一件工作是Elgin Clock的宣傳小冊。

尼克是位意大利裔熱情年輕人,就像我,患有工作狂。時常工作到八九點。我們商討,設計新的構想,試照各種極限可能, 然後由他負責去找新客戶。 對我這講半吊子英語的人,他都慢慢和我交談解釋。有時他回家後,因為講話慢斯理,他太太都會跟他說,今天你又和烈輝見面了?

合作不一個月到。有一天,尼克來電話說,他要我拍一個有關高爾夫的構想。他要向傑克。尼克勞斯建議,出版 他的 Collection Catalogue 。

我說:「誰是傑克。尼克勞斯?」

尼克在另一頭的電話大聲說:「你在開玩笑吧?你不知道傑克。尼克勞斯?」

「請告訴我,誰是傑克。尼克勞斯?」我重新問尼克。

停了一陣子,尼克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說:「他,是,現今,世界,最有名的,高爾夫球手!」

我不打高爾夫,也不看運動新聞,真的不知道傑克。尼克勞斯是誰。

尼克也真的服了我。他說在美國就是沒打高爾夫的人,也知道這位運動Legend。他說以後我們會有更多的有關高爾夫的照片要拍。他要我知道所有球場的知識。 他給我一本半寸厚的計劃書,詳細分析 傑克。尼克勞斯的知名度,市場傾向,商品選擇,郵寄對象。我敬佩他對事業的熱心和周到的計畫。我告訴他,在台灣,我也是廣告公司美術部 Art Director,我也寫過這樣的計劃書。

他聽了以後很有自信地對我說 :「 Work together,  every thing can be done !」 。

隔天我在附近高爾夫球場上,用特殊技巧拍了一張montage的照片。過了不到一星期,Nic尼克 打電話,要我到他辦公室。一進門,他抱住我說:

「We got it!」

被男生緊緊抱住,是生平第一次,我領教到意大利人的熱情。 他以後再也沒抱過我了,我也沒想要抱他。從得到傑克。尼克勞斯的首肯到開始第一件工作,我們整整等了一個月才開始攝影工作。

第一集 傑克。尼克勞斯Collection Catalogue ,高爾夫用商品(以後也增加了釣魚用具)拍攝在很短期間順利完成。穿高爾夫裝的模特兒,不管男女, 傑克都要過目我們才能拍攝。最後是要拍他穿較高級繡有金熊的運動服,還有在高爾夫球場揮桿的照片。

過去因為在台灣的環保朋友告訴我,高爾夫球場為了保持綠地草坪,用了許多農藥,汙染附近水流,破壞周圍生態。生平都沒想進去高爾夫球場,做夢也沒想到,我所有的朋友都進去花錢,我卻是進去撈錢,還受慇懃的招待,心理卻一點沒有罪惡感。

第一次看到傑克。尼克勞斯是在Barrington Illinois 的高爾夫球場。尼克告訴我,這球場是傑克。尼克勞斯設計的。那一早上九點到俱樂部休息室,開始擺設燈光照明,準備拍攝傑克穿著繡有金熊 (他的Logo)的西裝和他太太巴巴拉的合照。擺設燈光時,巴巴拉很友善的和我們聊天,還給我們礦泉水喝。

約定是十二點拍攝內景,可是過了兩點還不見傑克的蹤影。尼克決定去看個究竟。我也好奇地跟著去球場。生平沒進過高爾夫球場,到處都很新奇。有深淺不同的草地,有高低不同的灌木草叢,有稀疏的樹木,有小樹林,有小池塘,也有凹進去的沙灘。正在迷惑時,尼克壓低聲音說:「I meet you at GREEN!」

這下子傻了,到處都是一片綠油油的,什麼是green,什麼地方是green?我沒出聲,怕周圍的球迷笑我土包子,只是攤開雙手,搖搖頭。尼克也搖搖頭,指著插了紅旗子的小丘嶺暗示我那就是green。

這時,我看到一位,帶着兩個相機的年輕人,被幾位壯漢圍著架出球場。我疑惑地走去問尼克是怎麼一回事?他把我叫到離球迷較遠的地方嚴肅地說:「He grounded。」

我問 grounded 是什麼意思。尼克說,那傢伙在球員準備揮桿,而還沒揮桿前,按下相機快門,卡擦的聲音干擾了球員的集中力,這是嚴重的禁忌。我想高爾夫球場的規矩還不少,還好問清楚了,不然為了搶拍好鏡頭,保證我也會被架出去,同時失去了難得的客戶。考慮結果,我回俱樂部屋裡去了。

五點左右,傑克。尼克勞斯終於走進Club House。他和巴巴拉談了一下,才過來和我們打招呼。他打量了我一下,問尼克是否已準備好拍照。我告訴他,我們早上就已準備好,只等他就位。 好像我講錯了話,氣氛有點緊張,尼克搶著話頭趕緊跟他說,你準備好了,我們就開始。

巴巴拉微笑著坐在早上預習的沙發裡,尼克請傑克。尼克勞斯站在巴巴拉的後面。當我看到 傑克手扶著巴巴拉的肩膀,溫柔地問她話時,我看到他們溫馨的微笑,趕快按下快門,閃光燈一閃,我知道我已經有一張好照片。

萬萬沒料到傑克微怒的瞪著我說:「What are you doing!?」

我說:「Ithink I got a nice picture。」

「Did I say ready?」

我想好不好是攝影師決定的,我覺得他的問題問的奇怪。

尼克緊張的又插進來對傑克說:「準備好時請告訴烈輝。」

我覺得我和傑克之間有一車子的火藥隨時會爆炸。不過我知道顧客永遠是對的,尚且是尼克努力爭取的珍貴客戶,只好忍氣吞聲等他使喚。

原來他都要保持一定的微笑表情,一定要我數一二三,顯出他註冊商標的笑容時才可以按快門。

我用了四個閃光燈,是由兩個2.400瓦特的變電器供電。為了怕跳電,雖然我把它插在不同地方的插座,可沒想到卻是出自同一個保險絲。早上試了幾次,因為每次閃光時間間隔大,沒出問題。現場拍攝時,因為一次接一次連續拍,拍到第六張時,突然整個房間的燈都熄了,只借窗戶照進來的微薄夕陽照亮了房間。

「What is going on!」傑克的聲音在牆壁上互闖。

這回我不敢應聲。尼克趕緊說:「我到地下室去查保險絲。」

「Don‘t need it!」傑克大概抓到機會整我。接著對我說:「你假如是一個了不起的職業攝影師,六張已夠了。」

一般人物攝影,我們起碼都拍攝兩三卷膠卷(哈索相機6X6膠卷只能拍12張)。外景更是謹慎地拍五六卷以上。尤其是這次的成敗,不只是得不得到這工作,同時也是我和尼克能不能繼續合作的問題。只拍六張,是有點心虛,不過也不能低聲下氣要求他給我機會再繼續拍攝。

把器材收拾好後,尼克要我跟他去吃豪華的意大利晚餐。他說:「這工作對我們都很重要,可是我們將來的合作更重要。」我們就這樣堅固了此後的工作夥伴和友誼基礎。

第二天,一早還不到七點,我帶著不安的心走進Photo Lab。我在檢視底片時,沖片公司的老闆笑嘻嘻地說:「你拍的是 傑克。尼克勞斯,他是你的客戶嗎?」接著說:「拍的很好!」

沖片公司老闆好壞的底片,照片看多了,他的評語是相當可靠的。我八點打電話給尼克說,見 傑克。尼克勞斯去!

十點,我和尼克帶著雀躍的心,去Barrington 高爾夫球場見 傑克。尼克勞斯。他接過底片只瞄了一下,伸出寬大的手握住我說:「You are The Great Photographer!」此後,我們雖然沒變成朋友, 可是不再敵視對方了。每次見面,他都會說:「I remember you!」一直到1996年,我們都尊重對方的專業,合作無間。

每次出差到外州拍外景,傑克都會要他的工作人員,幫我們安排四星級旅社。就是只有一天的工作,他也付我們三天的費用和所有交通支出。在當地的三餐,也幫我們安排好,完工的時候吃一餐豐富的海產。

這使我想起,在台灣的廣告公司上班時,公司都要招待客戶。在這裡,客戶感謝你幫他們做好他們的廣告,他們招待你。 傑克是世界級的運動員,我是默默無聞的攝影員,可是他Respected專業人員。 文化的不同,對專業也有不同的觀念。

自從拿到傑克。尼克勞斯的工作後,我和尼克繼續開發了幾家,專賣高爾夫運動服和器具的catalogue公司。因為白天裡尼克有他的廣告公司業務,只能下班後過來共同拍攝他帶來的工作。我也有自己開發的客戶,這使得我這單槍匹馬的攝影室,有時每天工作十二小時。星期六上班是常事。星期日我們時常到附近的意大利餐廳,吃各種不同的菜色。

1995年, 大概是意大利祖先招他的魂,尼克決定搬到加州, 他要開闢農場當農夫,釀自己的酒,種橄欖樹,做麵包。

「 Work together,  every thing can be done !」他很有自信的重復這句話,要我也搬去那裡,和他共同開始新的事業。雖然家庭經濟已經不用我掛意,可是我有自己的事業得繼續下去。尚且他給我看的農場計劃,小意大利村莊的構想,厚厚的有一百多張詳細進度表,至少都要幾百萬美金的投資。夢太大了,看得都喘不過氣來。

我說這風險太大了吧。他說夢要大,計劃要周到,只要一步一步腳踏實地去做,時時做檢討 ,就是失敗了,你也知道什麼地方錯了。再次起步時,你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就這樣,1995年秋天他帶了愛爾蘭太太,和他厚厚的計劃書,到南加州去圓他的夢。我繼續經營自己的攝影室。

自從尼克到加州,他還是抱著期望,希望有一天,我們有在一起工作的機會。他要為我設置一個畫廊,畫義大利風景,人物。

他的計劃是,在南加州,建立一個小意大利村莊。現在已購有七八十acres的 農地。他要設置有古城石柱倒塌的場景,古鐘塔,還要蓋八十幾個房間的旅社,還有大禮堂,以供舉行婚宴。他已種植葡萄,成熟後釀酒,種橄欖樹做橄欖油,烤意 大利麵包。目前他已有一個具有規模的有機農場,種植意大利蔬菜,每星期出售不同產品。他也曾高價聘請演員,打扮成古羅馬兵士,在農場操練遊行,娛樂到他農 場觀光或購買產品的客人。

他有一個網站,每一星期都有新消息寄給我,招我的魂。我有一點心動,也許有一天我會去圓我們的夢。

2013年,尼克給了我一個工作,替他繪製新產品的標籤。目前已幫他畫好五種水果蜂蜜的標簽,已印製上市了。

 

附尼克的網站:www.vrgreenfarms.com

歡迎同鄉們有時間,走一趟他的農場。告訴他,是芝加哥畫家攝影家烈輝Liehue的朋友,相信他會告訴你,我們的合作趣事。

源自 蔡烈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