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一代的台美人
作者 林靜竹
嚴冬即將過去,春天接著到來,大地上會添加許多活潑的氣息,給人們帶來更多的盼望。可是歲月催人老,我雖不很情願,卻不得不步入人生最後的老人階段。最近常回憶過去的人生經驗,思考未來世界的演變,尤其是故鄉台灣的前途。
我的人生三分之一在台灣,三分之二在 美國,所以被稱為台美人。想到我們小時候在台灣被父母親如何撫養我們,教育我們。當然也會想到我們在美國如何養育我們的子女,作為第一代美國移民的艱難奮鬥。我們父母親那一代(90歲至110歲)大部份已走入歷史。他(她)們的事蹟都會留在我們心中,永不忘懷。我們的子女那一代(30歲至50歲)都已完成學業,進入美國社會工作,經濟能力比我們強,不少在其專業上有相當的成就。雖然他(她)們或多或少有祖國的「台灣意識」,實際上是過著美國化的生活。有人戲稱為黃皮白心的「香蕉」,這是大部份第二代移民的趨勢。
我們這一代的台美人(65歲至85歲)都在台灣受教育卻不能根留台灣,雖然思念故鄉卻不能為故鄉效力。經歷了含辛茹苦的留學生涯後在美國成家立業。年老退休之後本應安居樂業,可是心理上掛念故鄉,總想著如何使台灣成為真正民主,自由,有人權的獨立國家,東方的瑞士。我們這一代台美人的遭遇有許多共同的經驗,共同的記憶,也有很多共同的理想和盼望。試想我們這一代比我們父母那一代,比我們子女那一代,那一代最幸福?我覺得我們這一代「比下不足,比上有餘」。
我小學時代台灣是日本統治下的殖民地,我就讀離台中不遠的鄉下小學,潭子國民學校。當時物資缺乏,同學們只有十分之一有鞋穿,十分之九是赤足。台灣時常下雨,許多同學戴瓜笠(斗笠),能撐傘或穿雨衣的也較少。一年級時母親給我買了一件較長的雨衣,因那時年年長高,雨衣至少要用三年。同住在頭家厝的同學蕭炳坤,林秋田,林秋江和我常一起走路上學。下雨天鄉村小路泥爛,水坑滿地。我的雨衣太長拖泥帶水,泥漿四濺,便拜託戴瓜笠的林秋田同學走在我後面拉起我的雨衣尾行走,很像伴娘拉起新娘服的拖裙,模樣十分可笑。
小學三年級時,太平洋戰爭爆發後日軍節節戰敗,美軍連續轟炸台灣。空襲警報一響,我們便要迅速躲入防空洞。但是慢慢地養成惰性,失去警覺而在防空洞外觀看高空 中銀白色閃耀的B-29轟炸機飛行,地面的高射砲半空中開花,射不到飛機。有一次離我們學校不遠的潭子糖廠被炸得十分厲害,延燒數日,廠房幾乎完全被夷為平地。
父母親那一代第一個問題就是面臨戰時物資缺乏,日本政府實施食物配給制度。居民中日本人有優惠配給較多,二等國民的台灣人配給較少,大量食品供給軍方。為了控制豬肉不外流,農家飼養的豬隻都要登記,由鄉公所的獸醫在每一隻豬的耳朵上剪一個洞作記號。俗語說「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有些農民就暗中將養大的豬偷偷殺掉,黑市賣豬肉,並以小豬取代殺掉的大豬連絡獸醫在小豬耳上作記號。當警察來巡察時農民就說因飼料不足,豬都養不大云云。那一段日子,我父親就常買黑市豬肉加菜。
父母親那一代面臨的另一個問題是戰時徵兵。那時的台灣青年一批一批被徵召,送到南洋戰區當軍伕。也有些醫師被徵召為軍醫。可是正式的軍人和軍官都是日本青年,就如「神風特攻隊」自殺飛機,一去不回的駕駛員也都是日本青年。我父親因為是負責一家生計的獨子優後徵召,後來時勢所驅, 連三十多歲的中年人也被徵召,父親遂自動在台中市山區大坑的戰時彈藥庫當守衛,以免被徵召為南洋軍伕,服役期間也可時常回家。他的幾位日本長官也到我家探訪幾次,屆時難免殺雞宴請一番。戰後他們將一隻訓練過的狼犬送給父親,這便是我小時候在家中養的第一隻狗。
其實日本統治台灣的措施並不都是負面的。不久前看到「霧社事件」的電影,日本人和高山族的衝突殘殺非常激烈,日本人採取滅族滅村的攻擊。日本治台初期是採取平亂、高壓、輕視台灣人的激烈手段。但是十五年後轉成建設台灣的措施,辦學校、設醫院、興水利、發展交通、發展工業。同時戒除台灣人惡習如吸鴉片,女人纏腳等等都是正面的治績。台北帝國大學是日本有數的好大學之一,人才輩出。父母親那一代的留學生多數留學日本,接受日本人同等的高等教育,多數回台貢獻。日治時代台灣的治安很好,社會秩序井然,是一個現代化文明的社會。
戰後陳儀接收台灣,大量採用外省人為主管:貪腐濫權,帶來社會的不穩定。物價波動,台幣眨值(舊台幣四萬元換新台幣一元)。接著發生二二八事件,殺害了不少台灣菁英。蔣介石時代白色恐怖和長期戒嚴,使父母親那一代遭遇到前所未有的心理創傷。這種經歷和案例近來有很多報導,在此我不想重複寫出。單論國民黨在很多機關安插無能的中國人為主管,壓制有專長的台灣人的一項事實,就可見在國民黨統治下台灣人再度成為次等國民。
有一位曽在台灣住過的美國官員到芝加哥大學演講,他提到台灣在1990年以後的經 濟奇蹟的基礎是建立在陳誠的土地改革政策和蔣夢麟等提倡的人口控制政策。土地改革包括「三七五減租」和「耕者有其田」。日治時代,地主得收入的六成,佃農得四成,我覺得相當不合理。三七五減租實行後地主得收成的37.5%,而佃農得62.5%使佃農能有積蓄,農村漸漸發達起來,是個好政策。可是「耕者有其田」是政府將地主的田產以廉價收購再分給佃農,然後佃農以糧食償還政府。政府再以四種公司股票償還地主。那時股票市價很低,地主的損失慘重。這種手段雖比中國共產黨清算鬥爭地主的手段温和,我仍然覺得相當不合理。至於人口控制政策由台灣衛生處執行,美國在紐約的人口研究中心出資在台灣設置「子宮內避孕器實驗區」。結果選定省立台中醫院旁邊設立「台灣人口中心」。當時身兼台大醫院副院長及婦產科主任的魏炳炎教授和政府合作,派遣台大婦產科第二年住院醫師,我和我的同期同事,輪流每人兩個月到人口中心專門施行婦女子宮內避孕器置入手術,每天30人。這是1963年至1964年間的事。這個實驗成功之後,子宮內避孕器盛行於美國,成為僅次於口服避孕藥片的避孕方法。1980年美國再度選定台灣為「B型肝炎疫苗實驗區」,結果也很成功,帶給台灣B型肝炎和肝癌大量遞減的效果。我們原則上反對別人將台灣人當成動物實驗的天竺鼠,可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美國的實驗對台灣人卻造成意想不到的貢獻。
父母親那一代進入老年階段後,我們 這一代的台美人在美國成家立業,父母親只好依靠永住台灣的兄弟姐妹照顧奉養。在兩蔣「黑名單」時代,有些台美人無法在父母病重時回台探視,隨侍病床。甚而父母逝世時無法回台奔喪。子欲養而親不待,孝道何在?有些父母親來到美國,既不會開車,也不適應美國生活,不比在台灣時快樂。
我們這一代的台美人可以說是在台灣受大學教育的菁英到美國深造的留學生。台灣留學美國的高潮在1950年代至1980年代。1970年代以後加上台灣工商企業界派出的優秀人物,或小資本家在美國這個能築夢的自由國度發展。大部份的第一代台美人都崇尚民主、自由、和人權,所以也希望台灣能成為像美國一樣的現代化民主國家。在兩蔣時代,我們這一代台灣人,因國民黨一黨專政,學成想回國貢獻,受到種種限制,尤其是「黑名單」使一些人走上不歸路,而滯留美國。
美國建國二百四十年來,一直是維持自由民主和鼓勵移民的大國。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國力強盛,科技進步,因為收留了世界各地眾多的流亡菁英。大戰前受欺壓的猶太人目前把持著美國的財經和學術界,在政治上也漸漸出人頭地。我們這一代的台美人對於美國興盛的國情應該都有體會。另一方面美國I960及1970年代,正值越戰時期,青年們反戰情緒高昂,也發生警察射殺俄州Kent州立大學學生事件。黑人領袖馬丁路得金恩(Martin Luther King)被暗殺後,黑人人權運動蓬勃發展。1970年代有些美國青年重返自然、男女群居一處,男的蓄長鬚,女的留長髮的嬉皮時代。英國的「披頭四人」搖滾音樂訪美大受歡迎。紐約Woodstock的野外露天搖滾音樂會,超過兩萬青年由各地齊聚一處露宿好幾天,成為當時美國社會的一大奇觀。
台灣人留學生大部份由勤讀、打工、租公寓、買中古車開始。週末節期同鄉相聚或野餐,或輪流家中請客,笑談生活點滴,互通故鄉台灣消息,自然而然的組成各地的台灣同鄉會。後來生活環境漸佳,工作職務及收入改善,有人開始買屋,為兒女找最好的學校,也關心台灣的前途。各種台灣人社團於1980年代相繼產生。有教授協會,醫師協會,婦女會,公共事務會,工程師協會,會計師協會,台商會,客家會,台灣人教會,佛教慈濟會,如雨後春筍般出現。I960年代就發起的台灣獨立運動也隨著台灣意識的提昇而更加強大。這些社團的成長壯大,對於台灣的民主運動,黨外政治力量的形成,和反對黨的成立都有推波助瀾的作用。
1990年我擔任第十屆北美洲台灣人教授協會會長時,將會務的最高目標放在首次回台灣開年會。當時台灣雖已解嚴,釋放政治犯,可是國民黨的舊勢力仍然主控政局, 政局動盪。國代選出的總統李登輝不得不提名長期掌握軍權的郝柏村為行政院長。於是有野百合學生靜坐中正廟呼籲解散長年不改選的國會,民選總統。接著李登輝總統召開國是會議,也修改憲法。海外黑名單部份解除,但未完全打破,乃有李應元翻牆潛入台灣的插曲。大家不顧路途遙遠,旅費昂貴,參加年會的會員及眷屬達150人,成為北美洲台灣人教授協會十年來最盛大的年會。美中不足的是郝柏村竟然阻止原訂參加年會的閣員和台北市長出席,也阻止北美教授協會代表面見李登輝總統。這次年會鼓舞了不少以學術研究為專業,關心台灣為職志的人士陸續回台灣貢獻。許多台美人社團也接續回台灣開年會。2000年,2004年,2008年,及2012年四次台灣總統大選,台美人回台投票的風潮一次比一次熱烈。以台灣獨立建國為目標的民進黨為此執政了八年。
我們這一代的台美人非常重視子女的教育,培養第二代台美人的實力,進入美國社會各階層服務,完成承先啟後的使命。我們這一代的台美人,雖然為數不多,盼望能像猶太人一樣在美國造成一股強大的力量幫助台灣建國。若能如此,已屆退休年齡的我們這一代便可放心了。
我們的子女是台灣人移民的第二代,在美國受教育,在美國優良的環境長大,美國對外雖有局部戰爭,但是國內局勢相當穩定。他們享受了豐衣足食的生活,受到自由、民主、人權觀念的洗禮,也學到了關懷弱勢,愛人類的精神。換句話說基督教的愛、佛教的慈悲、儒家修身、齊家平天下的觀念,因父母的教導和學校教育都會在他們成長的過程中被灌輸。他們學業有成,工作的環境和職位都比他們父母優裕。更有進者,他們正處於網路的高科技時代,一個手機,一個網盤(如iPad)在手,便可以知天下事,享受音樂和娛樂,互通信息。他們是天之驕子!雖然父母親給他們「台灣意識」,畢竟他們是美國人,台灣只是他們好玩的祖國而已。
話又說回來,有少數第二代台美人也很關心台灣,台美人社團逐漸有第二代台美人接棒。第二代台美人中有許多優秀的律師、企業界能手、醫師、商業經紀人、工程師等等。以我家為例,就培養了兩位醫師,一位舞蹈治療的心理學舞者。台美人第二代也有多人從政,表現出色。如舊金山議會議長邱信福(DaV1d Chm)和加州第九高等法院法官劉弘威(Goodwm Lm)便是兩個好例子。站在第一代台美人的立場,盼望第二代台美人能影響美國政府及國會,對台灣前途有所幫助,則於願足矣。
源自 林靜竹教授 2015/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