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的號角-3F之起源
作者 盧主義
『台灣人的自由台灣』(Formosans’ Free Formosa即3F)
(―)費城五傑
3F的創始人乃楊東傑醫師(Tom Yang)、林榮勳(John Lin)、陳以德(Edward Chen)、林錫湖(Echo Lin)及盧主義五個人;其中除了John以外都是台南一中的畢業生;除了Echo之外都是基督徒;楊醫師年紀最高,盧主義最年輕。John及Edward從台大畢業後來美國賓州大學硏究院(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Graduate School)讀國際關係,Echo在『有機化學』博士班,主義剛到費城的醫學院就讀。
楊醫師(Tom)是台南市楊雲龍眼科醫生的大公子,在東京慈惠醫科大學畢業後於1947年一月回台,正好碰到二二八事件,以後他當過台大醫學院放射科主治醫師。1953年Tom負笈美國深造,1954年進入賓大醫科硏究院(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Graduate School of Medicine)研習當時最前進的放射線醫學。Tom與在賓大政治系攻讀國際關係的John Lin及Edward Chen在賓大附近租屋同住。Tom與 John曾經共同在教會及紡織工廠當管理人以彌補生活費用。
John Lin生長於臺北的醫生家庭,1949年他擔任台大學生自治會會長,因為抗議軍隊闖入校圜逮捕學生,被特務抓走,幸好校長傅斯年出面交涉始得釋放,經此驚險之後,John對蔣政權的恐怖政治滿懷憎恨。
Edward Chen出生於澎湖,他父親陳瓊瑤醫師在台南縣大灣行醫多年。Edward在台大法律系畢業之後,與John的未婚妻童靜梓女士(Grace Lin)同事,因而獲得 John的幫助才入學賓大。Edward喜奏小提琴,在軍中受訓時曾經組織樂隊,慶祝蔣介石之誕辰。到了賓大之後與John時常相聚,因此對國民黨政府的看法逐漸有很大的改變。
Echo Lin出生於台南市望族,他的父親林全福是著名的事業家。Echo於University of New Mexico取得碩士學位,於1955年秋天進入賓大博士班進修有機化學,不久他的女友Dolores也從New Mexico搬到費城。
盧主義於台南市長大,小學是上日治時代位於台南運河附近的『港(Minato)國民學校』。二次世界大戰後自長榮中學初中部畢業,之後考入台南一中高中部。他的父親盧牧童在台南經商多年,是虔誠的基督教徒。在台灣首創的教會一看西街教會擔任半世紀以上的長老職位。
主義於1951年自台南一中畢業,考中台大醫學院。上臺大兩三個月之後,於同年12月抵美,最初去Minnesota州首都St. Paul就讀於Macalester College。該校是長老教系統的小型大學,是孫雅谷牧師(Rev. James Dickson)的母校,由他介紹獲准入學。翌年台中一中畢業的盧建和(George Lu)也到Macalester College念書。
建和(George)的父親盧慶雲當過台中市工商會會長,也是基督徒,因此George也經由孫雅谷牧師 的推薦,抵達Macalester college專攻商科。
有一天主義在學校裡的圖書館 看書,George帶來一本關於台灣的書給他看,這是美國學者Fred Riggs的著書(Formosa Under Chinese Nationalist Rule, Macmillan, 1952),此書將當時台灣的軍事、政治、經濟狀況都描寫得很詳細,這種客觀的資訊在台灣島內被禁止,無法見到。主義覺得很新鮮,一口氣把全書看完,之後意興未盎;再去圖書館調查其他關於台灣的資料,結果把所有找到的書籍都閱完,其中印象最深的是George Kerr於1947年秋天在Far Eastern Survey雜誌上發表的兩篇文章。第一篇記載二二八事件的起因及經過,第二篇是『三月的大屠殺』,此篇描寫國民黨的軍隊如何殺戮近三萬的台灣人民,包括各城市的社會菁英。Kerr將國民政府的貪污暴戾條條有理的分析得淋漓盡致,對於主義有極深的啟發政治知識的效果。
1955年夏天,主義在芝加哥打工,九月揮別了許多中西部認識的台灣人朋友,坐火車到費城的Temple醫學院入學。這是第一次去美國東岸,在那裡一個同鄉也不認識,所以在離開芝加哥前,主義寫信給台南一中的前輩城錦榮兄,拜託他介紹費城的同鄉。因此到費城不久,楊東傑醫師來訪,並由他帶到費城西邊,拜見在賓大附近居住的John、Edward及Echo。
主義很高興和四位同鄉初見面,當晚相偕去唐人街共享晚餐。之後,大家散步到位於市中心的市政府,這是一座很壯觀傳統歐洲式的龐大建築物。時節正值中秋,明亮的月光照在Market Street的街道上,邊走邊談,大家都很開心。John拿一個中秋月餅送給主義當見面禮,主義有點驚訝,問John為何只送他,John說這是歡迎小弟弟。
此後五個人常於週末相聚,共餐、談天,話題經常是大家所關心的故鄉一台灣。那是白色恐怖的時代,在戒嚴令壓制之下,台灣人民被剝削了言論及思想的自由,每位對於政府的暴政均懷不滿,John特別常以嚴厲的言詞痛責國民黨,這可能是因為他驚險地逃脫了國民黨特務的毒手。
有一段時間,大家推心置腹的深入交談,互相瞭解及體認各人的家世、人生見解來促進友誼,這是一個很難得的機會。經過了三、四個月的反覆討論,主義認為單調而情緒性的批判沒有什麼效果,大家應該往正面的方向著想。有人問:我們能做什麼?主義回答我們可以主張台灣獨立。至此John和Edward就連忙提出好多疑問,例如:開羅宣言不是已經將台灣自日本手裡交給中國了嗎?台灣人不是中國人嗎?台灣土地那麼小,經濟上能自立嗎?
幸好主義已涉獵了許多關於台灣的書籍,對於這些疑問都能逐一回答。雖然如此還是經過了好幾次的激辯,最後才說服了大家達成共識,在此過程中楊醫師發揮了關鍵性的影響力。廖文毅在1956年2月在東京組成台灣共和國臨時政府之時,Tom的表兄吳振南醫師擔任副總統,所以Tom對於台灣獨立的理念並不生疏。費城五傑中,Tom最年長,他又是虔誠的基督教徒,為人老實深得大家的敬重。主義最年輕,他又學醫,對於政治問題算是門外漢。John及Edward則專攻政治,國際關係, 他們雖然終於嚮往台獨的理念,心裡總有一些芥蒂。有時辯論激烈互不相讓時,Tom就說『主義說得對』來解圍。
(二)3F之嚆矢
1955年12月主義投書紐約時報(New York Times),訴說國民黨在台灣施行獨裁統治,壓制人民,美國若不幫台灣人解除國民政府的暴政,台灣將有陷入共產黨魔掌的危機。此讀者投書出版之後,John及Edward特別興奮,原來他們也曾投書過好幾次,但是未被登出。主義的投書表明只要能夠把台灣人的困境說明清楚,美國人會支援台灣人,之後,主義就提議組織『台灣人的自由台灣』(Formosans’ Free Formosa)。3F的宗旨有二:(一)反抗所有獨裁政府,包括國民政府及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二)建立獨立民主的台灣國。工作目標包括:1.分送定期的通訊報給留美的台灣學生,鼓吹台獨思想,募集同志。2.遊說美國國會議員。3.將有關台灣的專題論文郵送給美國國會,大學圖書館及媒體。該年年底Tom、Edward等相繼同意3F的構想,決定於1956年元旦正式成立3F。
3F的工作分配是由主義負責通訊的編輯、募款及招集新會員。因為主義於東部及中西部認識較多的台灣留學生。Edward有位美國女朋友叫Maxine(後來嫁給 Edward),她是專業的祕書,所以英文稿的打字都麻煩她。那個時代的刊物是以手工一張一張用油印機印刷,之後合訂而郵寄。這些煩雜的工作由其他的人幫忙,包括Echo的女友Dolores,他們常常為了及時郵寄通訊,工作到半夜後。
3F的第一期通訊於1956年正月出版,宣佈3F之成立。主義在公開信的開頭說:『這是一個覺醒的世紀,一個革命的世紀』,自1945以後全球的殖民地都紛紛獨立,我們也應以果敢的行動證明台灣人是值得驕傲的民族,『不願永遠卑屈於少數武裝暴力統治之下』。(請看附錄1之翻譯文)。自1956正月至1957年3F共計出版11期通訊,文宣包括台灣簡史,二二八事件的分析,介紹當時英美政要對於台灣前途之看法,例如We are not alone等等,文章由主義、Edward及John協力寫作,不過主義的論述較多。
(三)聯合國陳情書
1956年春天,主義以3F之名義寫信給在東京的廖文毅,向他介紹3F的活動,並表示願意與廖氏所領導的台灣民主獨立黨(Formosa Democratic Independence Party簡稱FDIP)聯絡並合作,此後3F與廖氏之間有頻繁的書信往來。那時FDIP的策略是要求聯合國接管台灣,經過一段過渡期之後,舉行公投,讓人民決定台灣的前途。為此廖氏請求3F指派兩人當臨時政府之特使,親身出面與聯合國及美國交涉,並且起稿英文的陳情書,呈送聯合國的秘書長(Dag Hammarskjold)。
主義讀完醫學院第一年之後,於1956年夏天在西部Montana州的國家森林局工作,晚上或週末開始斟酌放棄醫學轉攻政治經濟,醫學院的功課甚重,若要繼續讀醫則台獨運動無法繼續。台灣優秀的人才都集中在醫學方面,經營國家、政治、財政所需的學問,很少人問津。若有一天台灣獨立能夠實現,將如何治國?再三考慮的結果,主義於夏天工作結束後,從費城搬到Minneapolis, Minnesota州立大學攻讀政治經濟。因為未獲得學士學位就進入醫學院,所以於1957年12月取得政治學的學士 (Bachelor of Arts summa cum laude )。
1957年秋季,主義在大學每學期(Quarter)都要選修18至21學分(一般學生平均只修15至16學分),每星期又在大學的餐廳作20小時的洗碗工作,另外又要與費城的同志維持聯絡,繼續出版3F的刊物。主義這個時候每天都很繁忙,不但功課重,工作多,又要做台獨的文宣等工作。廖文毅所託的聯合國陳情書於一個晚上開始起稿、打字,完成了約三千字的陳情書時,天都快亮了。3F以Peter Ong (假名)代表臨時政府郵寄陳情書,要求與聯合國祕書長面談。結果聯合國的律師代替祕書長於11月24日回函,他說既然『台灣共和國臨時政府』並未被聯合國的任何會員國承認,祕書長不便接見臨時政府的代表。
(四)聯邦調查局(FBI)調查3F
1957年1月31日FBI的調査員Mr. Wastson訪問在Macalester College就讀的盧建和(George),Watson是律師,他要索取關於3F的情報。誰在出版文宣?總部在何處?3F的目的是什麼?經費的來源何來?3F和廖文毅有何關聯?George答說他只能說明 3F的宗旨,其他的問題等他與一位朋友商量之後再回答。次日George和主義到Minneapolis FBI的辦公室找Watson,從此他們兩位每隔兩三個星期就會見Watson一次。在那恐共時代,FBI最關心的是美國的國內安全。經過三、四個月的周旋,主義自動提供3F的文宣,說明台灣白色恐怖的情況,終於說服了Watson,讓他明白3F 標榜民主,是一個反共的組織。不過FBI將3F的資料轉交國務院司法部(Department of Justice)之後,於1958年2月司法部認為3F是臨時政府的代理人(Agent),聯合國之陳情書抵觸美國的法律(Foreign Agents Registration Act),因此3F的成員向司法部登記而了結這個案件,幸好同志們還很團結,3F的工作並不因FBI的干擾而停斷。
附錄一: 三F的第一期公開信—台灣人的自由台灣/李天福
親愛的台灣同胞:
這是一個覺醒的世紀,一個革命的世紀。四千多萬的埃及人和阿拉伯人,已經在這個世代建立了六個國家,取得了獨立。就在幾年之前,有另八個國家的五億七千萬人民取得了主權—印度、巴基斯坦、錫蘭、緬甸、印尼、以色列、菲律賓和南韓,而且堂堂踏進了世界的舞台。總數超過兩千五百萬的越南、寮國和高棉三國的百姓,也正要從殖民帝國手中取回政權。在上述十七個國家中的六億三千五百萬人民,大部分都已不再受到外來政權的轄制而獲得自由,少部分則尚在努力之中。 蘇丹在最近剛宣布獨立,整個非洲地區都在普世要求獨立的新興浪潮中,抵抗那已經走到窮途末路的殖民主義。
兩相對照之下,我們台灣的狀況實在有夠悲哀。外來的蔣介石政權,強壓在我們身上整整已有十年之久。這群腐敗的國民黨派系殘餘份子,藉著恐怖高壓的極權手段,不僅剝奪了我們神聖的人權,使我們的生命、自由與財產陷於朝不保夕的危險狀況,更在達反我們意願的情形下,硬把我們捲入了對我們而言是另外一個國家–中國–的内戰之中。國民黨的軍隊,在1947年3月,屠殺了約兩萬名台灣同胞。即使目前,每天都有大批青年男子慘遭殺害,其原因並非蔣政權所宣稱的–他們和共黨有所勾結,而是因為他們熱切追求自由和獨立。為數眾多的台灣青年已被編入蔣介石的土匪部隊,他們勢必被國民黨用來充當砲灰,在「反攻大陸之戰」中,台灣青年除了要面對共產黨的砲火之外,他們的背後還頂著國民黨的刺刀。在這種卑劣的設計之下,成千上百的台灣子弟,在中國東南沿海的幾個小島上,慘死於中共的火網之下。
我們不要共產主義,也不能容忍國民黨的暴政,我們所追求的是一個自由而獨立的台灣,對獨立的熱愛,是台灣人天生的遺傳性格。一部台灣史,不是別的,它根本就是一部熱愛自由的民族,反抗不受歡迎的入侵者,為了台灣的自主與繁榮,而前仆後繼、奮鬥不斷的辛酸血淚史。
對台灣這個美麗島嶼的未來前途而言,現在是個關鍵時刻。在歷史上我們第一次有此絕佳機會,來達成我們長久所期盼的目標,如果我們願意大聲疾呼,讓世人都聽到我們的心聲,如果我們能夠以果敢的行動來證明我們台灣人是個值得驕傲的民族,不願永遠卑屈於少數武裝暴力統治之下。我們這一群生活在美國這個民主殿堂的台灣人,比別人有更獨特且更有利的處境來從事這項任務。我們片刻都不要忘記,我們的親人、朋友及八百萬同胞,正活在恐懼、匮乏和羞辱之中。請記住,在這樣一個覺醒的、革命的世紀裡頭,世界舆論的同情是在我們這一邊的。也請各位牢記美國名作家愛蒙戴維斯所說的話:「只有勇敢的人民,才配享有自由的國家。」
我們都是已經離開台灣的人,我們顧慮到蔣政權的秘密警察將對我們親人施予各種凌虐,基於這個事實,我們目前的行動有絕對必要儘可能以秘密方式進行。因此,在我們集體行動的時機成熟之前,我們建議大家先精神結盟、彼此聯繫,更希望大家分享知識與經驗,為未來行動預作準備,強化我們的力量。透過這種聯盟, 我們終必可達成我們的終極目標——台灣獨立。
我們打算將此附寄的油印刊物廣為流傳。
Formosans’ Free Formosa 1956.1
(本文收錄於《風起雲湧》自由時代週刊出版,1999年10月初版,頁147-149)
摘自 自覺與認同 張炎憲 等編著 吳三連台灣史料基金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