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在台灣

作者:周明峰

家父受日本敎育，戰後自修國語，能讀能講，而且鍊就文筆順暢，作品散見於期刊；他常督促我寫文章，批改指導，期許投稿，我卻不爭氣，祇在高中畢業前論文比賽奪冠，也好不容易在校刊上登了一篇小品文，不過因對國文興趣濃厚，用功甚力，兼及課外讀物，中學六年國文科大小考不落人後，大專聯考前，甚至不計考試題材，趁機精讀國文及四書，鉅細無遺。

大學沒有升學的束縛，像脫韁之馬，放任勤讀古文、西洋哲學、文星叢刊、新潮文庫及其他諸書，蘊思勃興，嘗試創作。大一時對正課多心不在焉，其中「中國近代史」無關醫學，敷衍應付，期中考祇得五十分，怕重修，期末考全力以赴，論文認眞發揮，竟然得滿分，卻被罰站，當衆宣布削去十分，以懲處第一次不及格的「吊兒郞當」，這一遭奇異的棒喝，開啓了我與恩師錢化鵬淵源流長的因緣，也是我在文學歷練上的轉機，我俩忘年師生、莫逆知己的情誼，終生不渝。錢老師窮四十年功夫潛硏詩詞聲韻，將歷代詞書加以整理、考據、增補、修正，編著《六代詞匯》四鉅冊，詩、詞、聯、賦多采獨到，亦精史事。我避開舞會郊遊，經常到其寓所，促膝玲敎，並坐切磋，上下古今無所不談，著重於智慧學、才子書、詩詞精髓、文學妙趣、遣辭用字、起承轉合、題解解題、筆調筆力、……等，習作得其評註潤飾，獲益著實匪淺，日漸開竅，別有領悟，已不復原來蒙蒙面目。忝爲入門弟子，惜乎醫學爲業，不克承繼恩師的詞學衣缽，甚感虧欠；雖熱中耕耘，但成績短拙，數年後去國而中輟，至爲辜負。

旅美醫學生涯蹣跚拖累，倥傯近廿年，文思塵封，筆墨曠廢，雖非江郞，似亦才盡，懊惱不置，焦急無奈。年過不惑，切思人生的目標，自忖投身醫學廿餘年，大致就緒，亟思回歸文史，即日立定心願，重拾舊筆。起初戛戛其難，頗費周章，一年祇寫一篇，幾年後才健步起來，善用開業餘暇勤勉經營數載，先前作夢也不敢奢想出書，如今竟成兩本，當年埋下的種子總算開花結果，功歸家父的啓蒙與恩師的敎 誨，思源感銘至深。可憾，第一本書《台灣簡史》於一九九四年八月出版時，家父與恩師分別在美、台兩地病重昏迷，書置床沿而不獲靑睞，同月先後辭世，扼腕不甘，情何以堪？

此書其來更遲，唯馨香恭敬，祭與天聽。

離台之前的舊作（一九六五一一九七O年)與久居海外的近作(一九八九一一九九五年)並列成書，兩者大異其趣，具見時移勢易及意轉識變。戰後台灣，政事窩囊，民情激盪，逼出二二八事變，國民黨藉機屠殺台人精英，繼之以白色恐怖。生長於這般思想箝制荒涼的環境、行動馴順噤寒的年代，讀的是中國語文史地、寫的是閒愁風花雪月，不知身在何處、不食人間煙火，與脚踏的土地無涉、與身棲的社會無關，乖乖隨其引導、默默任其塑造，像是在象牙塔裡按圖細雕象牙，雕得乖巧。

來到美國自由天地，白色恐怖不再，媒體多元齊放，言論絕無禁制，看了許多台灣不准看的書，聽了許多台灣不准講的事，原有對台灣的認知，經不起辨析，訛誤漸露，眞相益顯，舊跡剝落，新義灌注，歷程雖然遲緩漫長，終究蛻變過來，擺脫了意象中國情結，樹立起鄕土台灣意識。可是因缺乏對台灣的基本認識，這種轉變流於零碎浮泛。過去在國民黨敎育之下，中國的山嶽河川，瞭若指掌，中國的文史人物，如數家珍；然而，台灣的史地人文，付諸闕如，本土文化被打壓成邊陲、從屬、低劣、俚俗。身爲台灣人而不識台灣史、不管台灣事，甚且鄙棄之，眞是罪過！愛台灣必須從認識台灣做起，論說台灣必須站穩台灣的本位，遂抱持贖罪的疚愧，急起直追，發奮專看台灣書，尋覓吾土吾民的根與傳統，由台灣歷史著手，涉獵漸廣，及於其他，已閱百餘本。驚見荒謬扭曲多如牛毛，神話、鬼話、儍話、笑話充斥，令人憤慨跺脚；恍悟今是而昨非，半生受騙而不察，爲之懊悔抖跳。於是衝冠直筆，翻案有理，矯枉、發難，甚至譏諷、謾罵，旨在袪誤匡正、討回公道。愛之深、責之切，心在台灣！

一九九五年二月十四日檀香山

 

Posted in 201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