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美情懷

作者:周明峰

從松山機場搭機一飛沖天，越過國際換日線，迎向嶄新的日子。鄕土漸行已漸遠，離愁似重還似輕，揮別鄕里與親友，抛卻沉悶與閉塞，瞻前不遑顧後，興奮卻又依依。眼中布展美(國)景，心底塗繪美(國)夢。踏上紐約，放下行李，隨即登臨自由女神像，摩天大樓直聳雲霄，萬邦文明合流薈萃，一時壯志凌雲，滿腦子憧憬。新天地裏，任由耕耘、砌造、漂泊、遨遊、闖蕩、揮霍，從甘酸苦辣、滄桑起落的練達中成長；在學業、事業、人情、閱歷上，鋪出異國色彩與風味的軌跡。植根發葉於台灣，開花結實在美洲，連枝而成台美雙重人生。

恩師錢化鵬爲我所塡的詞〈鬲指天香〉，正是當年心境的寫照：「唳鶴沖天，長鯨破浪，出頭豈等閒曹。雲錦東西，風華歐美，可堪助興遊遨。搜神摘艷，應鑄就：創格英豪。唯願乘時珍惜，漫敎過隙輕抛。面對青史名標，是男兒，首重題橋。記取人生三要：功德言調。爲展將來抱負，早準備一鈎連六鼇。屆期心境，別具情操。」[註]題橋——漢司馬相如過昇仙橋，題柱曰：大丈夫不乘高車駟馬，不復過此橋。一鈎連六鼈——古時傳說大地由六鼈盤附，一鈎釣起六鼇，意指揚名世界。

來到美國，見其民主自由、富庶繁榮、科技發達、文化進步，而且社會公正有序、民生設施完善。回顧台灣的日子，島小封閉，如井底蛙；所學所聞，許多不符事實，頗有受騙的委屈；言論絕無自由，言談及文字，動輒得咎，可能坐牢或冤死；辦事謀職，但憑人際關係或紅包。說是天堂與地獄之別，雖嫌誇張，然則差異之大，的確令我驚歎震憾。五年後首次返鄕，更看淸固封陳腐如故，戒嚴箝制依舊，待不住，也沒有待下去的理由，巴不得飛回美國才安適，那裏有我「得其所哉」的窩。年復一年，美國紮根越深，台灣維繫越疏，終於歸化入籍，安爲台美人。

居美生涯廿九年，東起紐約西至檀島，橫跨美洲恰似”From Sea to Shining Sea”。夾在台美之間，深深體驗個中異同，大量吸收美國文化的優點之外，往往以台灣的觀點來看美國，以美國的觀點來看台灣，對美國有一些看不順眼，便做選擇性的排拒，對台灣也有一些看不順眼，也做選擇性的割捨；用望遠鏡看台灣，旁觀超然，拙於細瑣；用顯微鏡看美國，精詳眞確，廣於見聞。有時不東不西，裏外不是人，有時兩面討好，左右皆逢源。卸除兩者的短處，持取兩者的長處，截長補短，東西合璧，浸潤日久，性向質變，養成獨特的台美文化。是以台美人，For Better Or For Worse，已不是傳統的台灣人，也不是典型的美國人。現代台灣人移民於全世界各個角落，儼然呈現「日不落國」的態勢，海外台僑不但是台灣儲備的資源，也是外伸的觸角與尖兵。要築起台美兩國間的橋樑，促進彼此的瞭解、協調、交流、合作，實非台美人莫屬，也是台美人的責任與義務。

學業、事業兩皆安定之後，外在的變動已不多，倒是內在吹起波濤，人生的焦點重新定位，只因變化最劇也最令人懸心者，莫過於故鄕台灣脫胎換骨的驚險歷程，從封閉僵腐到開放多元，從中國死胡同到台獨新境界，風起雲湧，目不暇接，人在海外無從涉足，除了靜觀其變之外，常以國家前途及後世福祉爲念，更甚於一己的醫務，遂善用開業餘暇，勤讀台灣書、硏習台灣事，發奮筆耕，出書《台灣簡史》和《心在台灣》，此後五年來持續不輟，但求加入台灣建國的行列，聊盡棉薄之力。台灣歷練了無數次的陣痛，終於經濟起飛，產業升級，打破戒嚴，鄙棄獨裁，言論爭鳴，國是共商，邁上自由民主的康莊大道，悲情不再，安樂可期。台美人因放生異國而缺席，因避秦海外而苟安，面對台灣的民主成果，旣然「力不足」參與捱苦，就沒有居功的份額，倒也「心有餘」從旁助陣，總算是付出了心血。當前台灣向上提升，百端待發，鮭魚溯源，回饋故鄕，正是時候，海外台僑攜手歸國，形成「第五族群」，共襄盛舉，豈非美事？

鄕情難捨難忘，愈遠愈濃，愈久愈沉。今夜登樓，望眼太平洋彼岸，一樣的月亮，照在美國，也照在台灣，兩地聲息經由月球的衛星轉播，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白居易詩「一夕高樓月，萬里故園心」述我情懷，蘇東坡詞「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遙寄祝福。我不忘台灣，盼台灣亦毋忘我。

二OOO年九月十二日中秋節 壇香山

 

Posted in 201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