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虎票與民主國國旗
作者 李明亮
除了正式的醫業工作之外,在慈濟期間我完成了一件在美國很努力但尚未完成的工作。我自小跟很多小孩子一樣喜歡收集郵票,但完全是好玩性質,也是成人所說的垃圾收集家(gabage collector),不是集郵家(stamp collector)。
1894年中日戰爭,清朝被打敗,1895年訂立馬關條約,同年5月日軍入台,台人起而抗之,成立當時亞洲最早之民主共和國,稱為台灣民主國。1995年,我們開學第二年是該國成立一百週年。共和國當年還 發行了一套郵票,台灣稱之獨虎票(因為郵票上有一虎),外國稱黑旗票(因為是黑旗將軍劉永福發行的)。未出國前,在台灣時我從來沒有聽過這套郵票(因為票面上寫的是台灣民主國,名稱太敏感,政府把歷史掩蓋起來)。在1966年夏天,當我還就讀研究所時偶然在邁阿密街上郵店瞥見一套郵套,上面寫著「台灣民主國」字樣,我猶豫地把它買下來。回想中學和大學的歷史課程,我記不起來有此共和國或民主國之存在,也想不出來台灣有哪本郵票目錄曾經記錄過這一套郵票。這個被台灣政府所騙的感覺令我心裏非常不甘,不懂政府為什麼要掩蓋歷史。這個偶然的機會促使我一腳踏進郵學研究前後三十年。這漫長的業餘研究路程,我遍及全球蒐索文獻,訪盡世界各地圖書館,甚至於進入大英博物館、英國外交部歷史檔案庫,就是希望能徹底了解有關台灣這一段歷史,也跟世界其他各地這方面專家溝通,前前後後共三十年,幾乎花掉了我黃金時代醫學專業之外的所有時間,我幾乎成了台灣當年這一段歷史的小小專家。在這過程中我有計劃地收集、整理這期間幾乎所有有關文獻,攝錄了數百張圖片。1992年回台灣之前,我用英文完成了一本書《台灣民主國——郵史及郵票》,並找到了當年台灣民主國尚存的一個 人——居住台南、已一百零六歲的張朝摺先生。更奇妙的是他居然是我台南一中同學張明長父親。
這套郵票在國外被稱為「1895年的台灣黑旗票」,在台灣則多稱之為「獨虎票」。這一本書分成三個部分:
第一部分(一至五章)回顧一般文獻,包括當年郵政事務創辦人麥嘉林在台灣服務的簡單但半推測性的描述,以及一篇關於美國駐台領事禮密臣(James W. Davidson)的詳細傳記。至於劉永福將軍的生涯,則須參閱其他的參考書籍。
第二部分(六至十五章)是討論郵票的設計、分版、發行日期及發行數量。這裏面涵蓋了各版的歷史背景與特徵,同時收錄我對所謂「翠綠三十錢變異票」的看法,以及可能為偽票的第IV版的推論。
第三部分(十六至二十二章)論及郵票紙質與顏料的化學組成、郵戳、郵資、實寄封以及偽票。
回到台灣之後,我把英文書稿給台灣郵界大老看了,他們都說看不甚懂,要我何不把它翻成中文。學校籌備期間及開學這幾年來,我把英文翻譯成中文,中英合併書寫完成,並趕於1995年(台灣民主國獨立 一百週年)底出版。書中我用各種科學方法去分析郵票上的紙質及郵票色之顏料,其中以PIXE(Proton Induced X-ray Emission)方法用到郵票上的研究是歷史上首見。該書出版後轟動一時,得到1995年台灣郵學文獻金牌獎及特別獎;二年後代表台灣參加亞洲郵展,又得金牌獎及特別獎:再於2000年代表亞洲參加倫敦十年一度郵展獲大鍍金牌獎。可惜我只印了一千本,大部分送給圖書館及親朋好友,市面上早就絕版了。本書成書我最要感謝的是台中烏日陳鄭添瑞醫師,他無條件、無限期地將甚寶貴的有關台灣民主國郵票的收藏借予我做研究,沒有陳醫師的幫忙這本書是無法完成的。
本書的出版刻意安排在台灣民主國一百週年,即1995年。亞洲第一個共和國似乎早被淡忘。台灣的獨立自主一直不被海峽二岸接受。諷刺的是,當年宣布獨立的唯一目的是要台灣回歸祖國。縱然一百年在人類史上不算長,可是我們可以很清楚地印證歷史是如何快速地為人遺忘。 我很感謝普林斯頓大學圖書館,讓我有機會看到當年協助戰後中國與日本談判中日甲午戰爭條約的美國領事約翰•福斯特(]ohn W. Foster)的原始手寫資料。這些廣泛、易碎的破舊紙張讓歷史活生生地回顧到眼前,使一個百年後生長於台灣的人有難以付諸紙筆的感觸。在獨立一百年之後出版本書對我有一個特別的意義,因為我生長在台灣民主國崛起旋而滅亡的地方,台南府。
我常常在想,南部的人,尤其是台南人為什麼反叛的精神會那麼強烈?歷史留下來的傷痕是刻骨銘心的,台灣數百年悲慟的記憶應是使台南人不屈不撓最主要的原動力。遙想當年,台灣民主國出現,內祖父當年(1895年)還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囝仔」竹篙「倒」菜刀(台語),抵抗日本人的血多少也會流到我身上吧!
寫這一本書還有一則很有趣的軼事。我在閱讀文獻時,偶爾看到一記載,說當年台灣民主國唐景崧總統辦公室有一面大的民主國國旗。日本軍入台北府後將其收集於博物館內,1925年博物館發生火災,把那一面國旗燒了一角(右下角),這唯一的旗子就這麼破損,存於台灣博物館內。1979年我因私事回台灣向襄陽博物館尋問此旗下落,館長否認有此旗之存在,我說文獻有此記載應該不會錯,求見典藏部一位姓阮的主管,他說有這一份旗子,並從地下室典藏庫拿出來給我看。是相當大的 一面旗子,我舖在地面,人跳到桌上,拚命拍照。2000年民進黨執政,有一天在立法院院會,我坐在文建會主委陳郁秀旁邊談起此事,他說應該是有這一面旗,我請她找個時機把它展出,後來經過適當整修之後也正式展現於台灣人的眼前,但是過不了多久,這面旗子又不見了。不知現在是否還有機緣公開展出?
摘自 輕舟已過萬重山:四分之三世紀的生命及思想 /李明亮教授著 2013/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