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歲的老留學生
作者 吳澧培
一九六八年一月我初抵美國,第一站先到西雅圖。在台灣時我已和鄭紹良聯絡好,請他來機場接我,打算在西雅圖停兩天和老友聚聚。飛機在早上五、六點抵達,但出關後等了一、兩小時,卻都未見到鄭紹良身影。我搭電梯上下機場大廳好幾次,就是沒見到他,也不知道出了什麼問題。
初到美國,我因爲人生地不熟,心裡很著急,於是從機場打對方付費的長途電話給在洛杉磯的賴文雄。還好當時是早上,賴文雄還在家。我本想請賴文雄通知鄭紹良,我人已在機場。但當賴文雄問找到人時要如何和我聯絡,我改變主意了。既然找不到鄭紹良,我也沒地方可待,乾脆改行程,直接轉機洛杉磯。於是我去櫃檯更改機票,剛好有一班機正要飛往洛杉磯。
兩個多小時後,我到了洛杉磯。一下機,我就看到了賴文雄。
今天先不革命
多年不見賴文雄,一見面熱情擁抱後,他遞給我一張紙,我一看,是全美台獨聯盟的宣誓書。我在台灣就知道賴文雄、鄭紹良在美國參與了某一組織,進行著反抗國民黨的活動。既然他們加入了,我豈有不加入的道理?他要我讀一讀、塡表簽名,我腦子隨即閃過:「再加這一條,以後會惹來麻煩嗎?」但轉念一想,在台灣都那麼憎恨國民黨了,加入獨盟又有什麼大不了,簽就簽吧。簽完後賴文雄告訴我,我已經正式加入全美台獨聯盟,是獨盟的一分子了。誰知道台獨聯盟裡國民黨特務一大堆,調査局對獨盟了如指掌。
才在想要加入組織,這下就加入了,動作眞夠快。賴文雄當時是台獨聯盟組織部部長,他已完成碩士學位,當過電腦工程師,後來乾脆當起全職的革命運動家。
接下來,他又劈頭一句:「還念什麼書,一起來革命!」他有一部舊車,別人要以五十美元向他購買,他都沒賣,打算留給我,好爲獨盟去招兵買馬。
賴文雄毫無顧忌的提議,確實很吸引我。如果是以前,我可能會和他一樣,跳進去當個全職的台獨運動工作者。但我早就在飛機上想過了,我要先念書。當時台獨運動在美國、日本、南美、歐洲、台灣都有總部,但很少人像賴文雄是全職的運動者,大部分人都是一面讀書、教書,或工作,副業才去從事建國工作。
我並未答應賴文雄留在洛杉磯「革命」的邀請,主要是對家庭的責任。即使無法回台灣,我也不能棄父母親、太太和兩個年幼的兒子不顧。我要先把書讀完,拿到學位,找份工作,把妻兒接來美國,同時致力於我最愛的事——台灣獨立建國的運動。
適應留學新生活
在洛杉磯待了兩天後,我直飛堪薩斯州海斯市,亦即海斯堡州大學所在地。在學校協助下,很快租到了一個住處。房東是一位七十多歲的蘇聯移民,熱心助人,一個月房租才收二十六美元,見我飲食不習慣,他還常拿派請我吃。
海斯市位於美國中西部,冬冷夏熱,是典型的大陸型氣候。一月正値冬季,沒幾天就下雪了。我一向怕冷,以前在台大讀書時,寒流一來恨不得整天裹著棉被窩在宿舍裡。但第一次看到下雪卻非常興奮。
下雪那一天正是開學日。我穿上父親的舊大衣,戴一頂五〇年代流行的硬帽簷紳士帽,腳上穿著皮鞋,就往學校走。想不到才走幾步就滑了一跤。雖然沒有摔傷,但感覺很狼狽,手忙腳亂趕快爬起來。原來路上積雪雖被掃到路邊,但路面仍有一層薄薄的冰,我的皮鞋不防滑,在冰上還特別滑溜。即使我小心翼翼,沒走幾步,又摔了一跤。
當天早上,我深深體會了「如履薄冰」的意義。本來十分鐘的路程,卻感覺走了好久才到。看看老美同學,除了穿著厚外套之外,還有手套、帽子、圍巾、雪靴等禦寒裝備,而我除了舊大衣和帽子外,什麼都沒有。
教授上課當然全都是用英語授課。我大學畢業已十一年,最後一次有系統地學習英文是大一的英文課。幸好我底子還不錯,認眞追趕補強一下,讀、寫都還能夠勉強對付,但聽和說就差多了。
我以前向來對學校的正課不認眞,但在海斯堡大學這一年,卻是前所未有地用功。一向散漫的我也知道,這是我當下能把握的唯一機會。
剛開始,上課就像是鴨子聽雷,愣愣地坐在課堂上,聽不懂老師在講什麼,更不要說做筆記了。爲了彌補此一缺點,所有教科書和老師指定的參考讀物,我都拚命讀,仔細預習內容。下了工夫,慢慢地我也跟上了老師講課的速度,除了一堂「市場學」成績差強人意,拿到一個B+外,其他科成績全是A。
美國的廣告出奇致勝,小孩看電視長大,各種廣告標語、廣告曲琅琅上口。市場學老師上課動輒舉美國的廣告爲例上課,可惜我連商品都沒聽過,何況廣告?考試時出了一題:「從可口可樂的口號It is the Real Thing!(眞材實料)分析可口可樂的行銷策略。」我連Coca Cola是什麼都不知道,哪裡答得出來。
但最令我頭痛的是一門叫「財務管理學」的課。授課的湯瑪斯教授上課通常不照教科書的內容和進度教,天馬行空,口沫橫飛,拿日常生活中的事情當例子,旁徵博引,我猜一定很精采,因爲同學們常常哄堂大笑,討論的氣氛更是熱烈。但我卻笑不出來,因爲完全聽不懂。
最令我擔心的是考試。這堂課每兩週就有一次隨堂考。每次拿到考卷都令我傻眼,這些考試題目怎麼如此陌生?原來他考的題目都來自上課所講的內容,而非教科書。他上課講什麼我根本聽不懂,無從答起,只好繳白卷。湯瑪斯教授發考卷時,習惯依照成績高低發還,好的先發,壞的後發。起初我都是墊底,老是最後被教授叫一聲:「李派吳!」心裡既羞愧又著急,因爲研究所成績只要有一門課落在B以下就畢不了業。
情急之下,我只好向同學求援。班上名列前茅的總是那幾個,尤其有一男一女更是常勝軍。於是上完課後,我尾隨他們到圖書館,等到適當機會,上前說明我的困境,希望能夠向他們借筆記來抄。美國同學人很友善,二話不說就將筆記借給我抄。
吸收了兩份筆記的精華後,下一次考試,老師發考卷,第一個叫的名字就是「李派吳」,大家都吃了一驚,我怎麼突然開竅了?
湯瑪斯教授是貴人
一夕之間我的成績大幅進步,引起教授注意。他可不相信什麼「開竅」的說法,他懷疑我考試作弊,否則成績怎麼會在短時間突飛猛進?
他把我叫到他辦公室質問,神色頗不友善,我結結巴巴地說明了情況,有時說不清楚,就用寫的。我告訴他,我沒有作弊,他可以當場考我。他出了下次要考的題目,我當場作答,寫出正確答案。至此,他才相信我的進步是靠自己努力而來。同時他也了解到,我爲了準備他的考試有多麼地辛苦,頗受感動。
六十多歲的湯瑪斯教授對我的態度從此有了一百八十度轉變。他主動提出,如果我在課業上有疑問,可以放學後到他家,他願意替我義務補課。從此,我經常出入湯瑪斯教授家,成了名符其實的入室弟子。他年紀大了,孩子都不在身邊,碰到我這麼認眞的學生非常高興,於是傾盡心力,不厭其煩地教導我、幫助我,拿書給我看,然後要我報告看法,再和我討論。在他的指導下,我對財務管理有了更深層的認識。
臨畢業前,我必須撰寫畢業論文,我選的題目是〈紐約證券交易所和台灣證券交易所之比較〉,湯瑪斯博士擔任指導教授。
我花了相當多工夫來對比紐約證交易所和台灣證交易所的制度、管理方式、防弊機制等。當時台灣證交所的管理非常鬆散,不合理處比比皆是,內線交易更是層出不窮。我在論文中舉的例子都是我的親身經歷。
爲了蒐集資料,我跑到洛杉磯去撰寫論文,並且準備迎接妻兒。最後我在湯瑪斯教授的指導下順利完成論文,並通過口試,取得企管碩士學位。求職時,他也替我寫了很棒的推薦信。
從最不看好我的人變成對我最好的人,湯瑪斯教授無疑是我生命中的貴人,我很感謝他,也一直懷念他。
好心人來幫忙
課業上的困難在我努力之下慢慢克服,剩下最大的難題就是「吃」了。我對口腹之欲不講究,本來對「吃」並不擔心,心想隨便弄弄,不要太麻煩,可以下肚就好,會有多難?
在校外租房而居,伙食靠自己解決。於是,我到超市買了雞蛋、豬腳、豬骨、內臓等非常便宜的食材,回家丟進鍋裡,加點味精、倒些醬油,丟一把葸,扔一塊薑,滷了一大鍋滷菜。我想,滷菜最符合「方便、吃得飽」的原則了,而且味道還不錯。第一天,我爲我的手藝洋洋自得,並且又「補充」了一些食材。第二天、第三天……之後,我忽然吃不下自己得意的滷菜了。
研究所課程很緊湊,幾乎毎天都要上課、考試、交報告,體力耗费很大,營養補充不上,感覺身體日益虛弱。既然中餐不行,只好把腦筋動到西餐上。我所謂的西餐,就是最方便的三明治,在土司麵包上塗上厚厚一層花生醬、果醬或牛油,搭配牛奶,夠營養了!
誰知道我居然有乳糖不適症而不自知。美國的牛奶又香又濃,但我喝了之後,馬上就瀉肚子。爲了營養,我依然以大無畏的精神,繼續暢飮牛奶,打算強制身體接受。好不容易不拉肚子了,卻開始一直放屁,而且是一連串的響屁,有時在課堂上都控制不了,眞尷尬。
中餐不行,西餐也無福消受,我變得愈來越瘦,甚至比大學時代還瘦。學校的外國學生顧問珍妮佛有一次見到我,嚇了一大跳:「你怎麼瘦成這樣?」珍妮佛是學校聘來辯助外國留學生的職員,很照顧留學生,看到我又老又瘦,非常關心我。
「我眞的吃不消了!」我向她陳述家族的病史,並抱怨自己乏人照顧,全身骨頭疼痛,「不知道我會不會像我大哥得到骨結核?」事實上我心裡想藉這些身體的問題,趁機將妻兒接來美國。
珍妮佛一聽,馬上安排我去醫院接受檢査。檢査結果還沒出來,她就詢問醫生可否開證明,說我有骨結核,她要幫助我申請妻兒來美照顳。醫生很爲難,檢査報告尙未出來,他不願出具診斷書。糾纏不過,才勉爲其難出了一張「懷疑可能有骨頭方面的……罹患骨癌的機率很大,需做進一步詳細檢査」的證明。
同時,我認識的另一位英語女老師芭芭拉也很熱心。她是英語系大四學生,由學校安排來和外國留學生進行英語會話,幫助留學生盡快掌握英語,好進入狀況。她教我英語,糾正我的發音,我們很快便成爲好朋友。在一次聊天中,我和她談起我的情況、國民黨政府的可惡,以及在當時的台灣政治氛圍下,我的妻兒無法來美和我共同生活的種種困難。她非常熱心,很同情我,想盡辦法要幫我達成願望。
她說她和堪薩斯州的一位國會議員有交情,「我請他來幫你的忙。」果眞她請那位國會議員寫了一封懇切的信,說我病得很厲害,應該讓我的家人前來美國照顧我。這封信用國會識員的官方信笔寫,上面還印有這位國會議員的頭銜和聯絡資料,看起來相當正式。
一切為了吃
我將這封信及醫生證明寄給太太,讓她拿這些文件申謂出國探親。太太很擔心我的健康,從彰化鄉下坐慢車到台北辦理探親手續。經過打聽,才知赴美探視留學生須經教育部核准。太太持文件去教育部申請,折騰了一、兩個月,申請了好幾次,敦育部就是不准。
太太個性溫順,不知道該怎麼辦。我教太太說:「我先生病得那麼嚴重,連美國國會議員都幫他寫信了,你們再不准,這是人權問題,我還要請其他美國國會議員來寫信抗議。」
教育部的人大概不想把事鬧大,只好網開一面:「那妳去就好了,把孩子留著。」「你要我一個人去美國,把一個兩歲、一個四歲的孩子留在台灣?」連老實的太太都動氣了,詰問:「那我孩子要留給誰看?」
「妳不是有公婆嗎?請他們替妳看。」
「我公公、婆婆已經七十多歲了,連自己都照顧不了,哪還能照顧小孩子!」
對方說不過她,卻不肯爽快答應,最後太太又去吵了好幾次,教育部才核准她帶著兩個兒子前來美國探親、依親。
在太太爭取來美照顧我時,我同時也解決了最煩惱的「吃」。海大一位靜宜女子文理學院畢業的女留學生「小孔」,平常和我很談得來。她小我十三歲,因爲年紀差距大,都稱我「吳老先生」而不名。
見到我因爲吃不好而消瘦,有一次,她提出建議:「吳老先生,這樣好不好,我們來合伙。你洗碗,我煮飯。」一聽有人可以煮飯給我吃,我幾乎熱淚盈眶,馬上答應:「怎麼不好!當然好!」從此,我進入了「食無憂」的生活模式。
小孔不但烹飪手藝好,而且十分好客,到了週末,往往七、八名台灣留學生都聚在我家,準備放輕鬆,大快朵頤一番。後來連在研究所同修一門課的日本留學生也聞香而至,交換條件就是週末開他的車帶我們去超市買菜及日用品。然後有機會帶我去城中的GoGo Girl酒吧開開洋葷。
小孔做的菜撫慰了我飢渴的腸胃和心靈,讓我有體力在學業上衝刺,一年後就拿到碩士學位,功不可沒。後來我在阿拉斯加工作時,小孔畢業返台,曾順道偕男友來訪,我熱情招待。不料,半年後卻傅出小孔因罹乳癌而過世的消息,令我難過良久。
摘自 一個堅持和無數的巧合的人生 / 吳澧培 2015/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