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re for Taiwan by Taiwanese American (台美人顧台灣) : 21,李遠哲旋風
作者 林俊義
他這一道「台灣人無可抑制的光芒」,照亮了台灣人的尊嚴,種下了日後台灣學生運動及教授治校的濫觴。
李遠哲的科學成就是他寂寞地煎熬半個甲子的結果,現在他終於戴上世界最高科學榮譽的諾貝爾桂冠了。他和我是同時代的 人,深知在那貧瘠蕭瑟的環境裡長大的感受;他和我一樣從家人的言談與警告,以及親戚朋友的談話中,學習到「有耳無嘴」的保命道理;他和我體驗過台灣小學、中學、大學、研究所的洗腦教育,認識到自學的必要;他和我親歷228與白色恐怖的肅殺,掛念好友張昭鼎「是否會有人打小報告而迴受到一上岸便被逮捕的下場」,看過高中時同班同學無辜被捕而被逼成瘋子;他和我留學美國,享受那令人興哲的學術自由,呼吸那民主自由的空氣,體認獨裁的可惡,相信他和我心中同樣蘊藏著鄉土和根的呼喚。所以,我心底深處,清淸楚楚地知道李遠哲內心一定藏有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鲑魚必定返鄉的心願。
從媒體報導的表象/李遠哲的獲獎給人一夕成名的感覺,因爲國人過去鮮少知道他的名字。事實上,國人對李遠哲的陌生,都是國民黨營造出來的結果。李遠哲在化學研究的成就早露光芒,舉世皆知。他關心台灣的科學發展,1972年擔任芝加哥大學副教授時,就主動返台爲清華大學學子授課半學年,來回台美多次。 但因他出生台灣,又在美期間參與過「台灣同鄉會」及「北美台灣人教授協會」的活動,國民黨早就點名做記號,視李遠哲爲「可疑人物」。當他獲選爲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士,又被中國科學院化學硏究所聘爲榮譽教授後,始於1980年被提名遴選爲台灣中央研究院院士。然而,李遠哲心中來自台灣的呼喚,讓他總忘不掉故鄉科學的發展;他促成「原子與分子科學研究所」後,才有機會時時返國,稂極默默地參與國內的科硏工作,但始終未曾發表任何科學以外的看法。我不知道李遠哲與好友張昭鼎私下如何研商回饋鄉土的計畫,不過當他聽到張昭鼎突然往生的噩耗時,他說:「該是我回家的時候。」因此,1980年前後,國民黨刻意在媒體上鮮少提到李遠哲,並營造他成爲一位「不受歡迎的人物」(persona non grata)。
國民黨萬萬沒想到一位台籍學者竟然獲得諾貝爾獎。所以,10月15日瑞典皇家學院宣布諾貝爾化學獎後,明知李遠哲在台灣出生,從小學、初中、高中、大學、研究所都在台灣接受了完整教育,又時時回台積極參與國內教學研究工作,但各報還是以「美華裔」、「華人」、「中國人」、「中國學者的光榮」、「中華民族的後裔」、「中華傳統文化薰陶的華人家庭的子弟」、「中華民族優秀的品質」、「中華文化偉大的潛力」、「中華民族爲榮」等等來描述他的獲獎事。因爲他「得天獨厚」地受到中華民族優秀品質及中華文化偉大潛力彩響,所以,他的得獎是「中國人之光」。什麼都可以說,就是他是「台灣人」及得獎是「台灣人之光」這兩句話,絕不能出口,讓台灣人知道。這種蠻横的族群歧視及治國心態,直至今天,仍存在於國民黨的政治文化中。
12月10日是李遠哲在斯德哥爾摩接受頒獎的日子。當天,《中時》「人間副刊」連續兩天(10、11日)全版推出了〈立足小分子 縱情大宇宙〉的專訪文章。沒想到,出刊後,立即引發了媒體及各界的震撼,因爲李遠哲不僅直言批評台灣的教育不好,竟也把國民黨引以爲傲的經濟、科學、社會及文化的進步,說是「沒有進步」及「眞的沒有覺得那麼進步」,並說「不在意被人說是『台灣人之光」,認同自己是『台灣人』」,還鼓勵大學生應勇於批評,大學教授應「教授治校」,最後期待台灣「進一步的民主化,步伐要快一點」。幾天後,各報紛紛撰寫社論加以評論, 名人作家的專欄(陳映眞、也行等)都從各種角度抒寫己見,大都被該専訪的科學人的知性、人文的魅力所感動。李遠哲的魅力,與其說是來自其科學的成就,不如說是來自其對人文、社會、文化、政治及台灣的關懷。顯然,李遠哲在訪談中的坦誠直言,讓國民黨吃了一記悶棍,但在1986年台灣民主化的洪流下,國民黨也明顯難以招架。李遠哲效應就在整個社會民心思變下自然地發酵,終於掀起國人期待李遠哲12月17日回國的高潮。
1986年專訪之前,李遠哲一直沒機會公開表達他科學以外的想法。國民黨最不願意看到的是李遠哲以台灣人自居,又以諾貝爾的桂冠助燃台灣民主運動的烈火。但萬萬沒想到,就在他返國的—個星期前,《中時》的「人間副刊」適時地登出了〈立足小分子 縱情大宇宙〉的專訪,撒下了要求加速民主化的火種,及激起了社會期待改革的熱潮。
道下子,國民黨蓄意低調處理李遠哲12月17日返國的如意算盤,必須全盤重整。國民黨只能藉助掌控的媒體及行程的擺佈,寄望李遠哲返國的衝擊減到最低。負责安排返國行程的國科會,面臨極大的心理壓力,表示必須「以最愼重的態度研擬」,所有行程必須經國科會主委陳履安認可,並嚴守行程的秘密,以封鎖記者的訪問。中研院長吳大猷馬上表示國內這種「過度的期望」不需要,因爲學術不是一件「湊熱鬧」的事。短暫的回國就加防備,國民黨更不希望他回台定居,變成一個永遠的「麻煩製造者」。當李遠哲透露有意返台定居、貢獻所學時,這種擔憂更由台灣最高科研機構中研院的院長吳大猷口裡配合說出來,更令人不解;吳大猷不但沒有表示歡迎,還表示「遲遲以爲不可,如果他回台定居,硏究工作可能會停頓下來」。
李遠哲返台第一天(12月17日)在機場召開的記者會,根據記者李楠的報導,開始「由電視台記者問些窮極無聊的國民黨八股,好不容易報社記者逮到機會問他有關台灣政治、社會、文化轉變的問題時,擔任主席的國科會主委陳履安突然喊停,原訂一小時的記者會馬上縮水爲二十分鐘。事後,陳履安對記者說,別問太多政治的話題,那對一名科學家是不合適的」。第二天,李遠哲顯然拒絕再受擺佈,所到之處,他以一貫溫和、平易、活潑的科學人眞誠個性,更直接地直言台灣科學發展、教育、社會及政治的缺失,如「基礎科學重要,不能純從功利著眼」、「師長,習題太多,誤人子弟;學習,照單全收,像垃圾桶」、「蹺課很好呀,多看三倍書」、「不要成爲不當教育方式的犧牲品」、「對訓導處與課本所說的話都認爲是對的,最腐敗的學生」、「不合理的事,就不能妥協」、「傅統,以批判眼光省察之」、「用自己更多的生命,向權威挑戰」、「大學生到立院請願,並不是大不了的事」、「提升大學品質,教授治校」等等。
李遠哲在台十天的行程,十天的直言,媒體以「旋風」、「震盪」 及「震撼」描述之,毎天的言行佔據了平面媒體的版面,特別對學子們的衝擊尤深,引發了保守派及民主派學者的議論。他的一言一行似與政治無關,但明眼人心裡都明白他的用意,卻在談笑風生中賦予了當下台灣社會要求民主的正當性及合理性。我個人認爲,從李遠哲的獲獎,《中時》「人間副刊」的専訪文章,至回國訪問前後兩個月期間,他這一道「台灣人無可抑制的光芒」,照亮了台灣人的尊嚴,種下了日後台灣學生運動及教授治校的濫觸。現在,我們都知道,他對世界及台灣科學發展的貢獻毋庸置疑,但他有意不惜以諾貝爾的桂冠對台灣民主運動的扶助也不容懷疑。我心裡告訴自己:「遠哲兄,藏在心中道麼久,等待了這麼久,選擇這麼恰當的時間點,您終於豁出去了! Bravo !(眞棒!)」
「他是一位深藏若虛,有心的人,好像他一生的計畫都一一寫好了。」是的,不僅是科學而已。
註:如讀者有興趣約讀〈立足小分子 縱恆大宇宙–林俊義專訪諾貝爾化學獎得主李遠哲〉請閱My Stories(#166)
摘自 活出淋漓盡致的生命 201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