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運石
作者:楊遠薰
兒子房間的書桌上靜靜躺著一塊灰樸樸的大石頭。那是他唸小學二年級時經常把玩、但後來早已遺忘的「幸運石」。
兒子阿智在愛荷華出生,在紐澤西長大。他唸小學時,每星期日下午都到紐澤西台灣語文學校學母語。唸小二那年,有個週末,台語學校的老師與家長們相約帶小朋友們出去玩。大家要去溜冰、吃披薩。我因為有事,無法同行,便託一位朋友照顧阿智,同時給阿智一張二十美金的鈔票,要他付自己的消費。
二十塊美金對平時只拿二十五分錢買糖的阿智是個大數字。他接過錢後,高高興興地上朋友的車走了。那天晚上,我去接他。朋友一見到我,就笑嘻嘻地說:「妳的兒子真有意思!」
我有些迷惑地望著他。
朋友解釋說,那天,大夥兒溜完冰後,阿智突然發現他的二十元鈔票不翼而飛。眾人連忙分頭幫他找,但找了半天,都沒找著。大人們以為他會哭,正想安慰他時,卻見他從褲袋掏出一塊大石頭,一邊用小手撫摸石頭,一邊喃喃自語道:「沒關係,我的『幸運石』還在。」
「那塊石頭很大很重,」朋友繼續說:「真不知他怎會把它塞在褲袋裡,也不曉得他如何帶著石頭溜冰,大家更沒想到他在遺失『鉅款』後,會如此安慰自己。」
「阿智天生就有幾分阿Q。」我笑道。
「這樣的孩子倒好,以後不會走極端。」朋友說。
我隨後想起阿智唸小學一年級時對我說的「第二好學生」的故事。
那年,他的級任老師每月都頒一張獎狀給班上一位好學生,作為鼓勵。阿智沒得過獎,但想必羨慕別人得獎,有一天放學回家後,他告訴我老師又頒獎了。然後,仰著小臉,他認真地對我說:「媽媽,我是班上第二好學生 。」
我心裡覺得好笑,但不忍戳破他的幻想,便把他拉入懷裡,撫摸他的頭,說:「是的,媽媽知道你是第二好學生。」
阿智從小樂天、知足,是個很好帶又可愛的小男孩。他有雙深邃的大眼睛,睫毛很長,嘴角帶笑,頭髮烏亮。我帶他出去,常有人說他漂亮。外子阿加對顯然兒子有不同的期待。他不久對我說:「不要再給弟弟留娃娃頭了,人家會當他是女生。」
然而,改剪小男生頭的阿智有時還會被人稱讚漂亮。阿加聽了,回家後就說:「男孩不需要漂亮,男孩要勇敢、要強壯、要能幹!」
阿加在阿智三、四歲時,會抽空帶他到戶外學踩大輪車或蕩鞦韆、溜滑梯。阿智對具高度與速度的玩意兒都有些畏卻,盡量避開。他會踩大輪車,但常踩不了幾下,便溜下車,蹲在路邊,或看地上爬行的螞蟻,或採路旁的蒲公英,送給媽媽當禮物。
阿智有個長他兩歲的小姐姐阿柔,兩人感情很好。阿柔具運動細胞,無論騎車或打球,一學就會。阿智則愛幻想、怕冒險,喜歡看書、看電視與畫圖等靜態活動。所以阿加在教過小阿柔一些體能活動後,再教阿智,總要嘆氣。
阿智五歲時,爸爸教他騎腳踏車。父子倆推車出去,每每沮喪地回來。阿加常在進屋後,猶氣急敗壞地嚷:「男孩子怎可遇到一點小挫折就退縮?凡事不堅持,以後怎可能成功?」阿智則垂著頭,不吭聲,只想溜進他的房間。我這心疼兒子的老媽便對阿加說:「你講這麼深的道理,孩子不會懂。你這樣吼叫,只會讓兒子更怕你。何不等他大一點後再教他?」
幸好不久,阿加換工作,先到紐澤西任新職。我與兩個孩子暫留愛荷華,等賣屋, 一場兒子學騎單車的緊張便暫告落幕。
待全家搬到紐澤西後,阿智將屆就學年齡。我們希望他多接受一些體能訓練,長得壯些,所以在他滿六歲後,送他去參加鎮上的幼幼少棒隊。
孩子打球,家長們在場外觀看。我見守備時,阿智都守外野,每每枯站多時,無事可做,偶爾飛來一個球,卻沒接著。輪到打擊時,他擺好姿勢,遇球即揮,卻棒棒落空。縱使如此,教練對他仍諸多鼓勵,並送他一個球,要他在家多練習。我告訴那時常在外阜出差的阿加。此後,阿加便盡量利用週末假日,與兒子一起練球。
他們父子練球時,後院時常傳來阿加「接球!不准躲!」的叫吼聲。兩個月後的一個復活節前的星期五(Good Friday),一般學校與公司皆放假,我因在猶太人公司做事,照常上班。不料近午時分,忽接女兒打來的電話。她啜泣道:「媽媽,弟弟受傷了!爸爸陪他練球,球打中他的眼鏡,眼鏡破裂,他的臉流很多血,爸爸已經送他到醫院去了。」
我趕緊向老闆請假,心慌意亂地開車回家。待趕到醫院,兒子的頭與眼皆紮了紗布,眼眶縫了八針,幸好眼睛無恙。阿加靜默不語,想必心有歉疚。因為與小朋友練球,本該用軟球,他卻一時大意,拿自己用的硬球練球,結果兒子受傷,血流滿面。
經此意外,老爸不再對兒子吆喝擲球,兒子也在不久離開棒球場。
阿智傷癒後,我們改送他學打籃球。他練球時,我坐在觀眾席上觀球。但見一群生龍活虎的少年在偌大的球場裡來回穿梭,一忽兒這邊,一忽兒那邊,如雷掣風馳。我的兒子一路跟在後頭,跑得氣喘噓噓,卻始終沒機會摸到球。
終於有一天,在練完球的回家路上,靜默的兒子開口道:「媽媽,我可不可以不打籃球?」我點點頭,他看來如釋重負。
此後,什麼球都不打的阿智樂得在家多看電視、多玩電動玩具,也多吃零食。他的食慾大增,身子像小皮球般地膨脹起來,小臉變得圓圓的,鼻樑上又架支小眼鏡,童年時的秀氣一掃而空。老爸這下無需再擔心兒子漂亮,但兒子似乎離他期待的勇敢、強壯與能幹還有段距離。
於是有一晚,我在幫阿智蓋被子、道晚安時,對他說:「弟弟,你要多運動,才會長高長大,對不對?」
他點點頭,眼睛睜得大大地望著我,大概心想:「媽媽不知又要給我什麼好差事?」
「游泳是項很好的運動,」我說:「YMCA就在我們家附近,媽媽去替你報名蝌蚪班,好不好?你只要學會基本的浮水,就可以常到朋友家的游泳池玩。」
他居然又點點頭。於是此後每星期六一大早,我便喊他起床,送他去上七點鐘的晨泳課。這回,我不再看他學習,每次送他到YMCA後,便轉身回家。他游得怎樣,我全無點子。但他居然沒喊停,也因此從蝌蚪班升娃娃魚班,再升小魚班、劍魚班,足足學了一年的游泳。
這也是他不知從哪拾來「幸運石」的時期。那一年,我常見他把玩那塊灰色的大石頭,每想起他掉了錢猶摸著石頭自我安慰的故事,就覺得好笑。奇妙的是,那塊石頭真的為他帶來了好運。
他剛升上三年級的一個晚上,在一次學校的家長與學生共聚的活動裡,有位爸爸過來問我們:願否讓阿智加入他們剛成立的「小豹」幼童軍隊?
這位爸爸解釋說,一隊幼童軍有十二個小男孩,每週聚會一次,共同從事智、仁、勇等童軍活動;每逢寒暑假,大家一起在外野營、划船與登山;至於加入童軍的惟一條件,就是要會游泳。
這對阿智來說,真是求之不得的好機會。此後,他有一圈相同年齡的朋友,一起從事德、智、體、群的訓練活動。正因為有親密的朋友與隸屬的團體,他感到開心,也快樂地成長。阿加因為時常陪他到山裡野營、健行,並從事一些童軍爸爸的活動,父子倆亦在不知不覺中親密起來。
阿智自九歲開始參加童軍活動,以後逐年升階,然後在十八歲生日前完成所有童軍要求的項目,獲得男童軍最高榮譽獎─「老鷹」獎。他領「老鷹」獎時,自全美童軍總部教練手中接獲一面美國國旗,折疊在一個三角型的木框裡。這面國旗與木框後來一直豎立在他房間的書桌上,木框旁就擺著那塊灰樸的幸運石。
唸中學時的阿智無論在外表與或習性都有不少變化。不知自何時起,他的笑聲變得像鴨叫,時常笑得嘎嘎響,好似故意要顯出粗獷的樣子。他逐漸長得粗粗壯壯,加上毛髮濃密,與小時的模樣相較,簡直判若兩人。
他仍不擅運動,但熟背各種球賽的規則與每支球隊的種種,所以擅長嘴上談兵,每與朋友相處,總談運動談得口沫橫飛。
高中畢業後,阿智離家唸大學,接著在城裡做事,後來又唸研究所,大約每個月回家一趟,探視老爸老媽。在家時,他常與老爸各持一罐啤酒,一起看電視。每逢球賽開打,他就站在電視機前,為他的球隊加油吶喊。他的聲音震耳欲聾,以致老媽有時會走過去,對他說:「阿智,你發神經啊?」他聽了立刻嘎嘎笑起來,然後以帶調調的台語回答:「媽,我沒發神經。」
他講台語的神情與語調,仍與小時一模一樣,但他早已忘掉他的幸運石。每次回家,他在他的房裡睡了一夜,隔天又背著背包走了,想必看也不曾看那石頭一眼。我每次搬家、打包時,都想把那塊石頭扔掉,但繼而想起兒子小時的模樣與成長的種種,心頭一陣溫馨,便又把那石頭帶到新家,繼續擺在兒子的書桌上。
這塊拙樸的石頭代表兒子一段青澀的成長過程。他本人或許不願回味,但做母親的總默默懷念他童年的可愛模樣及成長期與媽媽間的親密情感,於是悄悄保存它,靜靜將那份記憶留在心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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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自 楊遠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