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美人：懷念 “加”鄉

作者廖登豐

誠如天上掉下來的禮物，加台會(TCA)的開國元老們將在該會五十週年年慶重聚。白髮蒼蒼，佝僂蹣跚，在一息尚存之前能夠歡樂一堂，重温舊夢，怎不興奮難眠，指日以待。

我 1965 揮淚別離養我育我 26 年的故鄉，來到 McGill University 留學。 “暗公鳥＂陳長堯早我一年抵 Montreal，又在同一位指導教授下受教。其實他是我大學時同系的學弟，初抵異國，舉目無親，備受老鳥的照顧。暗公鳥是個道地的南部庄腳老實人，勤樸慷慨，三教九流，朋友滿天下，受他眷顧的鄉親不知凡幾，薄薄的獎學金，花的毫不手軟。初抵蒙城的台灣留學生，大半住在離學校不遠的貧民窟陋巷 Jeanne Mance街。陳長堯、蔡明憲、劉嘉雄住月租25元的 Room，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間廚房邊的倉庫改裝的小 Room，月租才 16 元，喜出望外。可是三更半夜，大蟑螂臉上趴，遂和汪慶中在 Peel Street 合租 60元的Studio。那時，捨不得花費，五個月後頭髮漫長及肩。當年剃一次頭，兩元加幣，在台灣可以剃十個頭。蔡明憲熱心的願在他百忙的打工生涯中為我省錢，以他常為陳長堯理髮的豐富經驗，用他那把鏽鈍的剪刀，在我頭頂上龍飛鳳舞。鏡前一照，天呀，才來五個月，就變成了加拿大流浪漢，害我足不出戶。你可曾想到，台灣國的國防部長四十八年前是我的 “剃頭仔師＂。我無以回報，吃人一口還人一斗，乃在十多年前他競選台中市長時，以在地人台中市地頭蛇，為他站台助講。可惜民進黨內鬥，他以些微票數輸給胡志強，令人扼腕。

次年初夏，1966 年的第四屆加台會年會在 Ottawa 舉行。晚會大家一起唱「黃昏的故鄉」時，不少鄉親淚水縱橫。大會公推吳居宏爲會長，黃國紘和林明璋為副會長，劉嘉雄為秘書，詹裕後為財務長。吳兄天生領袖群倫，一呼百應。會後回蒙城，立刻召集五位閣員以及陳長堯、汪慶中、陳貴媛和我等到他的豪宅 (總督府)舉行閣員大會。決議每兩個月出版一份 “鄉訊”，報導鄉親動態，連絡同鄉情誼，並擴編 Aurora，以嶄新面貌出版。一聲令下，衆難兄弟姊妹樂的每兩個月可以進總督府開獨立建國大會。建國來日方長，每次會後大嚐夫人吳淑音豐盛的晚餐才是會議的主軸。酒甜耳熱，醉意茫茫，我半推半就的接下了編輯委員兼總編輯的重任。天下真的沒有白吃的午餐，就這樣做了兩年。之後，陳長堯接吳兄的棒(1968-70 )，我又被重用，不僅續任舊職，更升官榮任秘書長。長堯任滿時，不捨肥水外流，要我繼承他的統領大位。我正忙着論文的最後殺青，並準備南下 Vanderbilt 大學當 postdoc，錯失了青史留名的機會。

大家除了忙着鄉訊和 Aurora ，開始全力準備1967 年第五屆年會。適逢 Montreal Expo 67 盛會，年會決定在 McGill 風光明媚的 McDonald College 盛大舉行。就讀 McDonald 的黃國紘、詹裕後和全體台灣同學很賣力的籌劃，決心要把大會舉行的轟轟烈烈。殺了兩頭大豬公，拜完台灣天公後，別開生面的烽火烤豬。兩百多位鄉親又吃又喝又唱,台灣之夜笑破天空，歡笑解鄉愁，忘了身處何方。

蒙城六載，學業的艱辛，友情的溫暖，此生難忘。終於熬得學位，南下美國闖蕩。揚帆啟航的前晚，丘秀棠教授特別邀請蒙城衆鄉親，在他的大客廳聚會惜別。次晨，大夥兒又來送行，古兆禎夫人準備壽司，便當水果更是大包小包。離情依依，相擁對泣。我們兩老，帶一歲的小兒子，拖拉笨重的 U-HAUL ，帶着感恩的心，邁向茫茫的前程。往事如茵，幕幕似繪，彷彿如昨。走筆至此，心酸眼紅。

丘教授夫婦，是一對少見的慈祥長者。每次用到他們贈送的碗盤，就會想起他們的無私好客，公認的蒙城孟嘗君。每到週末假日，車水馬龍，親朋滿座，衆多鄉親常把他們一家五口一星期的伙食，掃的片甲不留。廿年前，得知他來日不長，回蒙城探視，相擁淒泣。生離死別，莫此為甚。離開蒙城後，四十年來數次 “返鄉＂探鄉親。吳居宏、丘秀棠、黃國紘、詹裕後、陳顯榮、黃香妹、汪慶中、張維邦、陳貴媛等老友們也都相繼南下新澤西，不是聚餐，就是過夜，談來談去總是談過去。人生無常，廿年來，丘秀堂、黃香妹、張維邦、汪慶中、陳顯榮相繼離我們遠去。或許他們會從天而降，來 TCA 年會和老友們共進晚宴，或許他們己在另一個世界，成立了更大的同鄉會，等待着我們去 Reunion。

老了，累了，四年前從執教三十五年的 Columbia 大學退休。大小紙箱推滿書房，每天都下定决心，要從明天開始好好的整理歸檔。滿佈的灰塵，讓我驚覺到，再不著手起動，有朝一日會被兒孫們把它們丟進回收的大卡車裡，一生的心血會在隆隆聲中化為糞土。不知是巧合還是天意,數天前打開貼着 McGill Univ.校徽的小箱，豁見碩士和博士論文和 1966年 8 月出版的第一期 “懷念台灣＂，1967-1969 的 Aurora 在箱裡一起度過了漫長的四十七個年頭。博士學位養活了一家人，灰黃色退的刋物把我帶回到懷念的 “加鄉＂，難忘的歡欣甘苦歲月。

憑着高中時書法及作文比賽全校第一名的餘威，和主編校刋的經驗，欣然接受吳會長的指令，負責TCA(原FAC) 的編輯及出版。正為鄉訊的命名思索，不知那來的靈感，提起毛筆寫下了 “懷念台灣”。沒有想到它延續了四十多年，認識了無數鄉親。那個年代，白色恐怖，校園遍佈 “抓耙仔＂，誰不怕黑名單榜上有名。只要對 “台灣＂特別關心參與，更別說為文罵國民黨，絕對是大使館文化參事張仁家的坐上賓。他先禮後兵，手握護照延簽大權。因此，徵稿不易，我只得以不同筆名，寫四、五篇天馬行空的各類文章，增加篇幅，美化門面。每年出版的 Aurora ，工程尤其艱鉅。每一本四十頁，每次發行三百份。從編排印刷到裝訂寄發都在 3650 Peel St，Montreal 的編輯總部執行。要不是陳長堯、劉嘉雄、汪慶中、陳貴媛等傾力協助，一筆一字的在鋼板燭紙上用力刻劃，很難如期發行。總部其實就是我和 Roommate汪慶中的 Studio。兩年和汪兄相處，情同手足。他五年前肺癌過世，悲傷之痛難以言喻。記得每次出版，是蒙城的大事。連續數日，男男女女好幾十人拿着點心飲料，出出入入，名為幫忙，實乃藉機開 Party，搏感情。在這小小的公寓裡擠來擠去，眉來眼去，擠岀了好多對鴛鴦情侶。

翻開 1967 Spring 的 Aurora，看到了我以 ‘華山峰’ 筆名寫的「白衣天使與留學生」。這篇眞人其事的小說，一夕爆紅。我雖無緣和白衣天使戀愛，耳濡目染，也能描述的入木三分，有如身歷其境，動人心弦。斯時也，台灣的白衣天使風起雲湧的飛來加拿大，多如過江之鯽。寂寞孤單的留學生，甘䨬天降，餓虎撲羊，東追西逐。夕陽西下，明月初升，田野校園，一雙雙一對對，乾柴烈火，羨煞人也。老友們風光滿面，熱戀昏頭，唯獨寡人獨夜無伴守燈火。我名主有花，守身如玉，只能心動，豈敢妄動。雪溶春暖，遍地開花，萬物尋偶。喜帖連連，公定加幣五元的婚禮紅包也一包接一包，包的心痛手酸。不過，最讓大家興奮的莫過於閙新房，戲鴛鴦，黎明還不散。詹先生和李小姐的洞房花燭夜，我再揮筆，寫了一幅對聯祝福。題為 “満床紅＂，右聯是「怒棒衝篷臨床邊郎君慢慢來」，左聯為「轉瞬兒間仰天長嘯壯漢癱瘓」。現代的留學生，花燭夜，満床紅不紅 ?

出國前，風聞國外尋偶不易，乃匆匆忙忙，「親親彩彩」的在出國前和 Sally 朱秀華文定。苦等了兩年，跚跚來遲。她抵加的大行李箱泰半裝的是以 150 美金訂製的新娘禮服，是當年她當中學教師半年的薪資。海關生疑，誤以為假留學生眞結婚，入鍋的天鵝差一點飛了。步入紅毯，華麗四射，不看新娘看禮服。一個月後，陳長堯夫人阿惠亦着此禮服進教堂。一年後，寄去 Toronto，套在蔡明憲夫人的身上。看看三位美麗新娘的照片，眞的不知道誰是誰的。禮服妥善保存，有朝一日，明憲兄當上台灣國總統，第一夫人的新娘禮服，勢必價值連城，我們正等着安享天年。

兩年後，1969 June 出版的 Aurora 我又寫了一篇六頁的「詹子六遷」。好友詹崑源專攻遺傳，決心學成歸國，任中央研究院研究員。行前適逢 Aurora 要出版，乃以此文送行，記述他在蒙城 McGill 五年的點點滴滴，多彩多姿的留學生涯。他的一句名言「一比廿三」讓當時的白衣天使氣的咬牙怒目，蒙城老友們無人不曉。他專心學業，古井無波，似乎只有他沈得住氣，不為苗條美女所動。他屈指一算，待嫁姑娘有廿三位之多，待娶姑爺唯 “詹子＂是也。身價之高，無人能望其背。衣錦榮歸，四十年前回國學人紅遍半邊天。他除了專職中央研究院,，還得任教台大、師大、興大和東海。名震遐邇，大名鼎鼎，那有時間遍訪相親，乃坐鎮高檔餐廳，讓媒人婆依約帶來美貌淑女，一個接一個 Interview，動輒十數位。眞不愧為科學家，會面後馬上在 Index card 詳細記錄，回到辦公室，輸入電腦，統計分析。沒多久，寄來婚照，驚為天人，羨慕之餘也後悔沒有步他後塵。姻緣天注定，只好認命。他深愛故鄉，在研究院做的有聲有色。每次回台，都會去參觀他的研究所，一次比一次大。想起蒙城，忘不了張維邦，他是我們倆晚餐的常客。他和胞弟張維嘉在法國留學時和盧修一等是台獨組織的中堅，畢業後來蒙城法語大學任教。他和吳居宏是我婚宴上的 Keynote Speaker，流暢的法語演說，語驚四座。後來他也鮭魚返鄉，擔任淡江大學歐洲研究所所長，繼續為台灣獨立的建國大業打拼。世事滄桑，福禍莫測。十年前，他才 65歲，在巴黎會議時心臟病突發猝逝，客死異鄉，天人永別。壯志未酬身先死，徒使親朋淚滿襟 !

南柯一夢，醒來半世紀。前世有緣，今生來相識。加國對我們有恩，大家一起來 “懷念加鄉＂!

送做堆　蒙域1967
丘秀棠教授(右)把陳長堯、阿惠(右二，三)、廖登豐、秀豐(中坐)送做堆，贈碗盤一套「起家」。中為劉嘉雄，左為范德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