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濤起艷陽來

–四進手術開刀房–

作者廖登豐

人生福禍難料

我六歲前是日本國的台灣「皇民」，老爸漢文不差，取「登峰造極」為我的「皇名」，望子成龍也！六歲時，一朝醒來，不知今夕是何夕，變成了中華民國的「人民」。及長，險進國民黨海軍官校（響應太平艦建艦復仇，投筆從戎，保送官校），成為”台奸”。而後，隨波逐流，己當了四十五年的美國「公民」。

六歲時的前後六年，過着台灣最悲悽貧困的日子，母親常牽着我排長隊領取微量的配給米。好在阿爸在一小塊的水利地勤耕蕃薯和高麗莱，雖然三個月不知肉味，蕃薯飯、高麗菜飯裡的飯粒寥若晨星，全家尚能温飽。蒼天憐民，這些食物不僅果腹，却也最富營養。田庄囝仔，國小畢業前大家都是赤腳仙，天天在草梗田園東奔西逐，身體锻鍊的健壯如牛，七十多年來不曾動過刀住過院。老某玉體較虛，三脂高，血壓高，脾氣更高。倆老都七老八十了，昔日戲言身後事，今朝都到眼前來。她常引述台灣俗話說：”女兒哭腸肚，媳婦哭禮數”，老了要認命，別指望兩個兒媳會來服侍宿養。她總是覺得會先我而去，不知是真心還是假意，時常叮嚀吩咐，要我務必物色年輕卄、三十歲風韻猶存的”伴侶”終老。老某有點自私，她說她不忍心看到（？）佝僂「老夫」反而得去照顧「老樞」！

人生福禍難料，這一年裡，波濤起暴風來，災難連連。四探閻羅王，次次近乎先她而去。每次推進手術房前，就是無法瀟灑的學她順口成章的說出：「萬一我走後，要找個年輕卄、三十歲的伴侶以終老」。畢竟，她不是Vera Wang(馳名世界結婚禮服設計家，身價數千萬，年近六十老查某，不久前嫁了個卄八歲帥哥）。

鶼鲽情深

話說去年十二月卄二，突然腹痛不支進急診，在寂靜昏沉的病房同度結婚四十六週年和聖誕夜。急診的外科醫生診斷爲大腸蠕動異常，阻塞排氣，必須即刻手術防止後患。他將以顯微手術（Laparoscopic surgery)動刀，只須在腹部切開三個小孔，顯微利刃入肚割腸，保証四天後可以出院。一針麻醉葯，不知不覺無憂無愁的與世隔絕。原來人生的旅途，下站竟是如此分秒瞬間，大可放心而去。三個醫生歷經五小時操刀，傍晚，瞑朦中看似老某走進身旁，彷彿隔世重生，輕輕叫聲四十六年未曾啟口的一句簡單英語：I Love You。老某差點暈倒在旁，不過，她也沒讓我獨白：I Love You too。情緣一生，這麼容易出口的一句真心話，卻要在手術後的Recovery room吐露，深感歉疚！

手術一切順利，老天卻要折磨我。三天後，大腸接縫處破裂，穢液流入腹腔，肚脹如蛙。緊急開了三小時刀，把小腸拉出腹肚外(loop ileostomy)，取代大腸排泄功能，從此Ostomy bag 與我朝夕厮守長達九個月。手術後第三天，2014元旦，筆會盛大舉行十週年生日。兩百多位筆友齊歡笑，廝人獨樵悴！躺在病床上，在IPad上奮筆急書，E-mail向新會長祝賀，短文如下：

祝李正三榮任筆會會長

衆望所歸，榮任會長，大家都知道這是任勞任怨的甘苦職務。好在你是一位天生的領袖群倫，一呼百應的Leader。你又有一位美麗賢淑，笑顔常開的夫人隨身在側，如虎添翼。你們花錢花時間爲台美人社團奔波服務,大家銘感於心。天空疼憨人，你們得到了最珍貴的報酬一硬朗的身體。

十二月卄日，我們在電話中談了很久。你說我是筆會創會會員之一，希望我回鍋當理事，我以健康理由婉謝。我想你心中也免不了猜測這是司空見慣的推辭吧！我在這一期的筆會年刊裡報導了一篇”懷念加鄉”（你可能已過目），我回憶半世紀前剛抵加拿大留學時的神勇。當年才卄五歲，熱血革命青年，不懼名列黑名單。除了顧學業外，敢當四年的全加拿大台灣同鄉會祕書兼月刊、年刊的總編輯。但願我尚有當年的一點兒力氣，為筆會盡微薄之力。此刻，想起了九年前的元旦年會，我在演講”達爾文進化論”的最後一張幻燈片上，以簡單的四句連做結論：

一醉三千年

鐘聲唤我醒

把酒問青天

今夕是何年

今天，2014年元旦，要秀的幻燈片竟然是：

一病十多天

醫生唤我醒

把管問青天

還能活幾年

正三兄身在會場，在百忙中即刻回郵道：感謝，困苦中見真情。

驚濤駭浪

元旦後第三天深夜，夢魘來撃。全身冰冷，噁心嘔吐，血壓降至近五十，心跳一百二，呼吸急促，頗有斷氣，瀕臨死亡的驚恐。仰首祈求蒼天，在我瞑目前，賜我最後一口氣，向老某喊聲“I Love You “。我已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主治內科和心肺科兩位大夫，急如星火，以他們卅、四十年的經驗和智慧，與閻羅王搏鬥至凌晨，才把我從地獄門拖拉回來。之後，足足兩週，肚皮千瘡百洞，渾身插管，動彈不得。五個IV和葯袋點滴不停，氣若游絲，徬徨無助。柯文哲醫生的名言：”人生最後的選擇是插管與扒管”，這次可真身歷其境，體會到了它的真意，也讓我更體認從醫者的辛苦和偉大。他們的才智、學識、經驗和愛心，救活了我的老命。

世事忽如夢，驚濤駭浪化險為夷後，主治醫生和黃正雅醫師異口同聲說，要不是我的身體底子硬，免疫力奇強，又身在美國醫院，驗對症下猛葯，上天保佑，否則，腹膜炎驟發，後果難料。此刻我的E-mail address，恐怕不是在天堂就是地獄矣！元月十一，耄耄之軀，在老某的攙扶和捌杖支撑下，慢慢走進久違了的家門。拿起IPad寫下”回家的感覺真好“，向關心的親友們報平安。

回家的感覺真好

我回家了，回家的感覺真好！

最近常聽台灣銀髮族流行喜愛的，江蕙唱的‘‘家後“：

有一日咱己老媳婦子兒那無來友孝

我會陪你坐惦椅條看結婚時的照片你有多煙投

你的心我會永遠記條條有啥人比你卡重要

你的手我甲你牵條條因為我是你的”家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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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幸福是吵吵鬧鬧。

回家後，老某每餐都煮我最喜愛的飯餚，陪着我，看我慢慢細嚼。怎麼到現在才感受到，她的廚藝料理那麼獨特。她讀着我在病痛中，尚且舞文弄墨的文稿，時時傳來笑聲。我們一起回憶走過的路，跨越的橋。談過去，不談將來。談孫子，笑咪咪。愈談，孫子愈可愛，愈聦明….原來幸福也不需要吵吵鬧鬧。

老某有一天突然問道：怎麼四五十年來不曾聽過你這麼溫柔細語，和藹可親….

我說：老某呀，瘦了二十磅，皮包骨，那來雷公聲的力氣？妳這麼細心服侍調養，等着瞧，不多久,老子神龍活現，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原來幸福是吵吵鬧鬧的日子”，指日可待也！!

一天過一天，等待着三個月後的Reversal of Ileostomy，把懸固在肚外的小腸置回腹腔裡。手術前做了 X光，(Sigmoidoscopy)，那知，大腸的癒合傷疤阻塞了腸道，必須開肚切除，重新縫接修補。大難又臨頭，想到老命還在，乃以感恩惜福之心坦然以對，等待着大手術的來臨。想想看，每三個小時就要清洗Ostomy bag的日子已經渡過了八個多月，一向開朗樂觀的我也開始煩躁。又那麼巧，讀到正三兄的“天天笑迎艷陽天“的大作，着實很不開心，乃E-mail抱抱怨吐吐氣，並向老友們報告近況：

天天苦迎煙雲天

感謝正三兄及親友們八個多月來，時時來電關懷與祝福。並向Happy Club會長楊涵裙和Living Well Club會長林茂清的鮮花和全體會員簽名的Get Well Soon card致最深的謝意。十多位醫生老友也時常來電指教鼓舞，總統級的醫療團隊，阿扁也望塵莫及。眺望天空，月光雖美，比不上親友們的慰藉！

靜養中最享受的莫過於博覽閱讀群書好文，最近欲罷不能的讀完了老兄”天天笑迎艷陽天：記摩洛哥之旅”的連續三篇遊記（Pacific-times, com 07/24/2014副刊）。你描述的那麼詳盡生動，引人入勝，有如身歷其境同賞美景。讀到最後一段，嚇了一大跳，好禮加在，老兄旅台時”只住了三天”的醫院。我最能體會輾轉病榻的感受，天天俯視插管，仰望IV和天花板，度日如年，萬念俱灰。你我同庚屬兔，大概「兔沖甲午年」吧！至於「老身仔」，拖到六月初才動第三次手術，腹腔再次挖開六吋之長，拆騰了兩個多月傷口才癒合，苦苦等待著九月的最後一次手術。之後，又得再熬兩個月的復建調養。既然痛苦無法避免，也就逆來順受，坦然笑對人生！肚皮業己慘不忍卒睹，美容Surgeon估計，植肌拉皮，一萬元保證還我”帥哥“真面目，續跳肚皮舞，奈何Medicare不cover。左思右想，唯有年底呼朋喚友來fund raising，老友們，斯時務必親臨，共襄盛舉。否則，美了肚皮却餓了肚裡。冬去冬來，韜光養晦，偷得浮生一年間，怎奈，”天天苦迎煙雲天”！

人生幸福

走過幽谷崎嶇路，四叩鬼門關。風中殘燭，落日餘暉，或許該是人生熄燈謝幕的時候了！蒼天憐我，柳暗花明艷陽來，第四次的手術安過萬重山。小腸終於衣錦歸鄉，炮聲隆隆….於今，宰相肚裡，大道小巷，四通八達，龍體就駕，重出江湖。

回顧這一年來，每次老某帶我去醫院手術,都會路過數年前淚送老友的Funeral Home。總會情不禁的淚眼凝視老某，本是同林鳥，會不會是倆老半世紀朝夕相依的最後一程？會否回不到兒孫歡笑溫馨的家，而是來到這個Home!萬一乘鶴歸西，我要“化作千縷微風“，一大清早輕輕喚醒睡夢中的妳；夜幕低垂，我要“化成顆顆星星“，默默守護深眠著的妳…..

當身上插滿管子，祈求上蒼保佑時，才恍然大悟，今晚脫了鞋，不知明天穿不穿。人生尋尋覓覓，悠悠萬事，過眼煙雲。所以，”人生幸福”其實很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