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0. 準備出國 / 郭溪 /2015/05

準備出國

作者 郭溪

我很幸運申請到康乃爾大學的獎學金。台中一中教我國文的倪老師,當時正在康乃爾大學的圖書館工作。他待我很好,於是我馬上決定到那裡念書。同時,早我一年出國的好友GT,正在康大附近的西拉克斯大學念書,到美國後,要和他見面,就容易多了。

我那個年代,在蔣家政權的高壓獨裁統治下,必須辦理很多文件,才能取得出國證明,然後到外交部申請護照。

第一個文件是保證人證明書。這個證明書,是要找一個保證人,保證被保證人到國外不會有反對蔣家政權的言論與行動,不會參加反對蔣家政權的政治組織。保證人的資格很高,並不是任何人都可以當保證人。如果是公務員,保證人必須是薦任以上的職位才可以,例如校長級以上的公務員,而普通的教員或者教授,都沒資格當保證人。如果不是公務員,則必須是大公司的主管,或者私人企業,有龐大資金的老板。這樣,如果被保證人稍爲有反對蔣家政權的言論,蔣家政權可以透過保證人來警告,嚴重的,就取消保證人的職位,沒收保證人的財產及企業。

一般台灣人很難找到保證人,因爲薦任以上的官位大多是蔣家集團的人霸佔著。而台灣人私人企業者,可以理解,並不太願意冒財產被沒收的危險去當保證人。因爲這個緣故,在當時的留學生當中,從我在報章雜誌所看到的資料,有三分之二的人是蔣家集團的子弟,而佔台灣人口86%的台灣人,卻只有三分之一的留學生比例而已。

有一個很諷刺的現象。台灣留學生在出國前,要「拜託」人家當保證人。等到出國以後,反倒是保證人「拜託」留學生不要有反對蔣家政權的言論和行動。

其實在留學生當中,尤其是蔣家集團的子弟,就有很多人是特務學生。他們在美國有特務聯絡網,專門收集台灣人的獨立組織的活動情形,他們領取蔣家政權的津貼,定期寫報告,傳回台灣的特務機關。最有名的案件,是1981年卡奈基美隆大學的助理教授陳文成被殺害的事件,以後我會詳細說明。另一方面,在蔣家集團的第二代接班人中,有很多人曾經當過特務學生,例如1998年到2002年任台北市長的馬英九,就有人證和物證,揭發他當年在哈佛大學當過特務學生。

我去找外埔國小的校長做我的保證人。他是個中國人,我一個好友的父親。在康大期間,我倒沒有公開的言論反對蔣家政權,不曾給他製造麻煩。後來,經過台灣人的民主化抗爭,保證人制度被迫取消。不過,蔣家集團的特務學生仍然繼續存在,大概一直到1990年左右爲止。

第二個文件是服滿兵役的兵役證明書。爲了拿這個證明書,我到豐原市的台中縣團管區。在申請的時候,遭到辦事員刁難與官腔。我在休息室等待了三、四個小時以後,有個軍人出現,和我寒喧之後,問我到團管區是要辦什麼事。當我告訴他我家裡住在新厝仔,他很驚奇在那個貧窮的小村莊裡,怎麼會有個人要到美國留學。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這個人便是團管區的主任。

約一個星期以後,我從家裡走路到外埔鄉公所,要去拿戶口謄本,這是申請出國證明所需要的另一個文件。走了約一個鐘頭的路,在快要到外埔鄉公所的山坡路上,忽然看到一部吉普車急駛而過,揚起一大陣灰塵。我心裡感到很納悶,在這麼鄉下,怎麼有軍人的吉普車前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等我到了鄉公所,職員們告訴我團管區主任剛剛坐吉普車到我家裡訪問。沒過多久,吉普車回來了,團管區主任和我合照一張相片,並交給我一張卡片,要我到台北市的青年反共救國團的一個辦公室去見一個人。然後他們坐吉普車揚長而去,前後不到五分鐘。他們走後,鄉公所的人告訴我團管區主任拿慰問金給我母親,要我簽名,我看收條上寫的是台幣三仟元。當天晚上,我回到家裡,我的母親告訴我團管區的人拿一仟元的慰問 金給她。這是我第一次見證到中國人的民族性,既可施惠他人,也可中飽私囊。

我知道團管區主任要我到救國團做什麼。他們是要吸收我作個特務學生。我不敢不依照指示到救國團去見那個人,因爲只要我稍露一點點厭惡蔣家集團的聲色,那我便休想出國念書了。到救國團去見那個人,他給我一張名片並囑咐我到紐約市接觸一個人。果然不出我所料,他們要我去當蔣家集團的特務走狗。我內心感到被羞辱和憤怒,就憑台幣1仟元,而且是台灣人的血汗錢,又被他貪污去2仟元,他們就想利用我。他們實在太低級估我的智慧,也眞看不起我的人格了。

其實,整個蔣家集團就是那麼把台灣人當傻瓜看待。他們甚至爲了向留學生做最後一分鐘的思想教育,就利用教育部召開「留學生講習會」,警告他們到國外不能有批評蔣家政權的言論,更不得參加任何有政治性的活動。

而1960年在日本的台灣留學生開始發行《台灣青年》的雜誌,鼓吹台灣獨立運動。在1964年,彭明敏、謝聰敏、魏廷朝三個人發表「台灣人自救宣言」而被蔣家政權逮捕並判刑。1965 年蔣介石的兒子蔣經國擔任國防部長,1966年3月21日蔣介石四度連任總統。

在這個背景下,蔣家政權一方面警告台灣人在國外不得有反對蔣家政權的言論,不得參加反抗蔣家政權的政治活動。另一方面他們利用特務學生監視台灣人,恐嚇台灣人留學生。然而有很多台灣人,早就厭惡蔣家政權。有不少人,甚至一踏出國外,馬上參加台灣人的獨立運動組織。不過,大部份的台灣人留學生,是到國外以後才接觸到台灣人的獨立運動,受到啓 蒙而參與。

我知道蔣家政權利用教育部所進行的思想教育,更確切地說是心理恐嚇。所以,我沒有去參加「留學生講習會」。

拿到護照後,我到美國大使館申請簽證。在那裡我第一次享受到冷氣,眞是舒服。我從小耳鼻喉就不好,鼻孔總是一通一塞,左右交換著。坐在有冷氣的房間裡,我的兩個鼻孔同時暢通,感到舒適無比。

我很幸運申請到「台美基金會」500元美金的獎學金,另外向我的好友GT借到1,000元美金。這樣我才能買到飛機票到美國念書。那個時候,我的父母仍然非常貧窮,仍然住在我初中時代的那間小茅屋裡。我的下面,有五個弟弟和四個妹妹。大妹和二妹已經出嫁了。

我臨出國前,媽媽抱著我最小的妹妹,才兩歲,和我走路到大甲街上的媽祖廟向媽祖拜謝辭行。在路上,我們默默無語。看到她手上所抱的孩子,不正是22年前奄奄一息的我嗎?當時她把我的生死交給媽祖婆,如今這個孩子已經長大,而且就要到美國念書。

摘自打拚的台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