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9. 從看牛的孩子到美國大學教授 / 魏武雄 /11/2016

從看牛的孩子到美國大學教授

作者 魏武雄

看牛孩子的童年

在美國大學任教四十多年,很多朋友或學生都知道我出生台灣,自稱台美人。交談中,常想從我是台灣那裡人,知道更多的我,包括我的童年。我總沒有多談。

2005年八月,到澳大利亞的里斯本,參加第三十二屆世台會,初識陳國洸,一個創業有成,餘暇寫文章出書,宣揚臺灣主體意識不遺餘力的客家鄉親。兩人一見如故,他也因我而成為北美台灣客家公共事務協會(北美台灣客協)的會員。 同年十一月,代表北美台灣客協回台灣,參加第三屆全球客家文化會議,我們也特別選擇,住在同一個旅館房間。相處那幾天,談到我小時候看牛的日子。返美後,他就不時的電話催我,要我寫下那段看牛的歲月。 今天提筆,實在是為了向他交差。

我生母生在一個富裕的家庭,但小時母親病逝,無人照顧,送到新竹寶山魏家當童養媳,指定長大後與我生父結婚。我生父日治時代,念新竹中學,後因家境不好,中途輟學。經自修,先後考入警察及警官班,當警察多年。我是他於1940年,在中壢郡觀音鄉新坡派出所,當主管時出生的。據父親的自傳,日本因戰爭需要,調查收集農民存糧,政策嚴苛。他在執行職務時,心情非常痛苦。因此,1941年十二月七日,日本偷襲珍珠港,太平洋戰爭爆發,他就申請退職,轉業到新竹關西馬武督(現關西錦山)炭礦公司工作,直到1946年底,二次大戰結束,日本離開,國民黨政府到了台灣為止。這也是我有記憶的開始。

據父親說,二次大戰結束,日本投降,國民政府軍隊到台灣。百姓原本非常高興, 很多家庭都排香案素果祝賀。可是國民政府官兵素質不良,視台灣人民為戰敗國子民,常有不肖官兵向商人、攤販、買東西不付錢。商人要他們付錢,反而遭受毆打、侮辱。軍政紀律敗壞,官商勾結,貪污橫行,經濟蕭條。我父親服務的炭礦公司關閉。因為他日治時代,當過正式警官,普考及格。所以把那兩個證件寄到當時的台灣省警察學校警官班報名,想再回去當警察。但是證件一去無回,被別人盜用。他失業落魄,回到新竹寶山老家。曾祖父同情他,挪出一塊地讓他耕種。這也是我童年成長的地方。

父親決定回寶山老家務農為生後,於1947年二月二十八日,由家族親人幫忙,把我們一家人從關西錦山搬回寶山。我當時六歲多,先是興奮,但後來沿途被很多軍警攔下查問,開始害怕起來。長大後,才知道那天正是台灣的國殤二二八。

回到寶山已經半夜。我不是很累,第二天很早就起來。沒吃早飯,就看到一個老人家和兩個小女孩,說要帶我回去。我母親對我說,老人家是我阿公,大女孩是我姐姐,小女孩是我妹妹。他們家就是我的家。要我以後乖乖聽阿公的話。我緊緊抱著母親,接著抱住小我兩歲的弟弟。心想,母親一定因為沒錢,把我送給人家。就這樣,我含淚離開了我當時唯一有記憶的母親和弟弟。後來發現,兩家相離不遠。偶而我會偷偷走回去,站在遠遠的地方,看看母親和弟弟。但我從來不讓他們知道, 因為我不要他們看到我的眼淚。長大後才知道,阿公是我曾祖父第二個孩子,因為沒有兒子,曾祖父把我祖父的第三個兒子,也就是我的三叔,過繼給我阿公做兒子。可是三叔也只生兩個女兒,所以我出生時,聽說他特地到新坡,要父親把我送他做兒子。這同時也是我曾祖父的意思。

據母親說,我出生第二年,三叔就過世。依曾祖父的意思,在我兩歲時,把我從關西錦山送回寶山給阿公收養,繼承我死去的養父。不久養母改嫁。阿婆需要照顧養父養母留下的兩個女兒,無法兼顧年幼的我,又把我送回關西錦山。

兩歲住過阿公家,我沒有一點印象。可是第二次到阿公家,卻是我真正記得的童年。阿公念過漢書,沒進過學校。喜歡雕刻、養鳥、拉琴。耕作外, 不管其他家事,財務全由阿婆掌理。我去了沒幾天,就負起看牛的責任。直到當年十月多,學校已經開學一個多月。母親發現阿公阿婆沒有替我報名上學,才過來向阿公阿婆要求,送我上小學。記得母親帶我到一年級教室,把我介紹給正在上課的吳老師時,吳老師有點不好意思,因為我慢上學,個子雖然小,她卻不得不讓我暫時坐到唯一有空位的最後一排位子。

往後幾年,我就在上學、逃學、看牛的循環中度過。上學雖然是我最大的期盼,但當時學校有班級費的規定,一般都是學校把繳費通知發給學生,帶回給家長,再由家長給錢學生,交給老師。每次我把通知交給阿婆,告訴她多少班級費時,她總說沒錢。所以在我向阿婆吵到她給我錢,繳班級費前,因為怕老師問班級費時,沒錢繳,不好意思,所以常常早上背著書包上學,卻不敢進教室。利用升旗典禮的時候,躲到學校後面的竹林,聽同學唸書的聲音,直到學校放學,才趕快回家去看牛。

繳班級費是我童年最大的夢魘 。小學二年級到四年級的老師,開學後的前幾個禮拜,上課第一件事就是催收班級費。我對他們沒有好印象,他們姓什麼,我都已經記不得。為了班級費,我常常跟阿婆吵,但我從不在她面前哭或掉眼淚。要不到錢,我常常痛苦逃學,但逃學太多也不是辦法。偶然發現阿婆藏錢的地方,吵久得不到,有時我就偷偷的從她的衣櫥裡拿錢去繳費。有一次,她發現衣櫥的錢少了。我放學回家,她拿著竹子要打我。我跑到屋子對面的竹林躲起來,沒去看牛,也沒回家吃晚飯。太陽下山,夜漸漸深。我聽到阿公喚我的聲音,接著看到有人拿著火把,往我母親住的方向走。他們一定以為我跑回我母親家。不久,好多火把在閃。我聽到母親、三叔婆、四叔、阿公在叫我。我沒回應,坐在竹林裡不動。直到聽到母親哭喚 “Ta-ke-chiang” (那是母親一向用來叫我的日本名字) 的聲音已經沙啞,我才疲倦的走出來。

看牛是我童年的娛樂。我從沒怨言。事實上,我常常一面看牛,一面遐想,一點也不覺得苦。那是一頭兇猛無比的牛。記得大哥有一次,向阿公借牛犛田,被它追撞,跑得好遠好遠,再也不敢接近它。 開始時,它對我也不友善,像它用牛角衝撞別人一樣,有時也想衝撞我,所以我一般都用長繩拉著它。看到它好像要衝過來,我就趕快跑。平常沒有耕田時,阿公把牛拉到山上有草的地方,就近把繩尾綁在樹枝或樹頭,我下課回家,再去給它換地方。有一次,我放學回家到山上,正要打開繩結替牛換地方吃草。也許因為附近的草早已吃完,它肚子餓,發脾氣,向我衝過來。害怕中,我就一面跑,一面拉著已經打開繩結,但還圈在樹幹的長繩,圍著樹幹繞,直到把牛的鼻子拉到接近樹頭,拿起旁邊的樹枝狠狠把它打了一頓,然後對著它又氣又哭。說也奇怪,它看我哭,好像也很難過。忽覺不忍,走過去摸摸它。它從此對我溫順聽話。阿公和我成為唯一可以接近它的人。

牛是我童年最好、也可能是唯一的玩伴。阿公是家裡唯一上山、下田工作的大人。沒上學時,看牛是我的工作。農忙時,阿公用牛耕作,我就要上山割草,白天送到阿公工作的地方,等阿公休息時給牛吃。傍晚則背著割好的草,放在牛欄給牛當晚餐。農閒時,我牽牛上山,常一面看它吃草,一面遙望遠方天際,無邊的遐想。希望長大以後,有一天可以到外面去飛翔。無聊時,我也常唱山歌,自勉自樂。那是我家山後面,一對姐妹教我的。阿公聽我唱山歌,十分驚喜,偶而也會教我幾首歌詞,大多是自我勉勵上進的歌。我常聽阿公拉胡琴,很少聽到他唱歌。他說,教我山歌的是溫雲伯的女兒,要我稱呼她們阿英姐和阿嬌姐。溫雲伯的山和田,都和阿公的緊連著。沒見過溫雲伯母到過田裡或山上。但每次去看牛,都會看到阿英姐和阿嬌姐,穿著長褲,戴著竹笠,紮著長手套,在田裡或山上幫忙。姐妹常常一面工作,一面哼唱山歌。她們把我當弟弟,不時帶我去她們家。發現溫雲伯養了好多鳥,屋簾下的鳥籠,養著各種顏色和大小不同的鳥。 兩夫婦沒有生孩子,收養兩個女兒,從小就教她們唱山歌。看我上山看牛,兩姐妹常招手,要我過去,教我山歌。其中一首,「日頭落山一點黃,牛媽帶子落池塘, 牛媽都知好惜子,那有阿妹不惜郎。」我至今猶還記得。小學畢業,離開家鄉出外念書做事,再不曾見過她們。但願她們依然健在。

我父親沒有做過農事。把我們接回新竹寶山安頓後,利用他日治時代的資歷和關係到外面找工作。到宜蘭大南澳開過花生榨油廠,因一場大火結束,轉到苗栗銅鑼油漆工廠做警衛。大哥跟著也到台北工作。母親帶著二哥和弟弟們留在寶山老家耕種。我上的寶山國小,五年級開始分升學班和非升學班。為了實現我看牛時的遐想,硬著頭皮,跑回母親家,要求她幫助我升學。母親不忍,要父親從苗栗銅鑼回來和阿公商量。雖然將失去一個看牛的得力助手,阿公還是答應讓我回父母家念書,但是戶籍還是留在阿公那裡。

五、六年級可能是我唯一享受的小學教育。沒逃學也沒缺課。教國語的何廷華老師,教算術的郭國炳老師,都很疼我。升學班每個禮拜都有幾次考試,他們覺得我已經懂,沒考也沒關係。有時同學在考試,我卻被叫到辦公室幫忙改考卷。尤其是教算術的郭老師,喜歡打乒乓球,下課後常常跑去打乒乓,留我在他辦公室寫鋼板,抄寫及油印第二天的考題,有時甚至要我幫他出題目。我可能因而大意,不夠用功,報考省立新竹中學初中部,沒有考取。母親覺得我程度不好,沒有讓我再考縣立中學,差點沒學校念。 最後還是因為何老師和郭老師的解釋,才讓我到中壢參加義民中學的入學考試。我也從此離開了童年生長的地方。可是那段童年,被迫離開母親,與牛為伴的歲月,仍然不時的出現在腦海裡。

看牛的孩子升學了

1953年秋天到中壢義民中學念初一。初二時學校從中壢遷到新竹竹北。因為遠離家鄉,住宿在外,下課後不需回家幫忙農事,專心念書。1956年以第一名畢業,保送新竹師範學校。當時台灣的師範學校全部公費住校,吃住全包,不必學費,很不容易進去。畢業後都至少要到小學教三年。學生除了初中第一名的保送生外,大部份是家庭環境較差,不能念高中直接考大學的好學生。師範課程除了國文歷史地理公民和高中的類似外,其他都不相同。主要課程是教育槪論,教育方法,和兒童心理。沒有大學入學必考的英文,代數,幾何,三角。必修的數學是教小學需要的算術。兩年的物理和化學也簡化成一年的理化。師範三年是我念書過程中最輕鬆的日子。喜好文學,看了許多小說。偶而還寫文章投稿,因而結交了一位寶山國小髙我一屆,畢業後到台北念書的温月容。她是我寶山國小校友至今仍有聯絡的兩個人之一,是個虔誠的佛教徒。我會記住她要我保重的叮嚀和好好保存她給我的護身符。

匆匆三年畢業。決定小學服務三年後考大學。當時台灣的大學採入學聯考制度,分甲組(理工醫相關學院和科系) ,乙組(文法社商教相關學院和科系),和丙組(農學家政動植物相關學院和科系)。和我有相同想法的同學都把台北市做為服務分發的第一志願,以便小學放學後到補習班補修英文,代數,幾何,三角,甚至物理,化學,和生物。填寫台北市萬一進不去,我怕被迫分發當時缺教員的母校寶山國小,放學後必須回家幫忙農事和家務,沒有時間準備考大學。所以就填台灣最缺國小教員的最大縣市 – 台北縣。結果如願以償,但是却被分發到台灣極北端,一個偏僻的海邊國小,台北縣石門鄉老梅國民學校。

台灣在西元1895年中日甲午戰爭失敗後割讓給日本。直到l945年,二次大戰結束,日本戰敗放棄台灣,由蔣介石的國民政府軍隊代表聯軍接收台灣。所以日本統治台灣五十年。為了將台灣建設成前進南太平洋的基地,日本除了建設海港發展南北公路及鐵路外,普設小學,推展日本教育。小學普稱公學校。老梅因地處台灣極北的海邊。為了建造日本與台灣之間的海底電纜和航路設備,日本於治台的第二年,1896,就在老梅附近的富貴角建造了台灣第一座燈塔。所以老梅公學校,早在l9l0年代就已設立。國民政府到台灣後,改名老梅國民學校。因為是一個只有一到六年級的小學,沒有中學。我們都簡稱它為老梅國小。事實上,l968年後正式名稱也就改稱為老梅國民小學。

 看牛的孩子當小學老師

1959暑假結束,到老梅國小報到。校長潘錦淮因為我是老梅國小教師中極少數正統師範學校畢業,又是一位遠鄉人,就讓我住在他隔壁的一個日式宿舍,並要我教五年級。當時老梅國小每年級分甲乙兩班。我教的是甲班。一週上五天半課,週一到週五全天,週六半天。國語,算術,歷史,地理,音樂,美術,勞作,體育全包。我上課常以講笑話演話劇猜謎語 (國語算術),說故事 (歷史),和模擬旅行 (地理) 的方式進行,學生都很喜歡。全班 23個學生,15個男生,8個女生。我連續教他們兩年到畢業。其中一個男生,潘福德在六年級時隨家人搬去花蓮。畢業時是 22個學生。我很疼他們,從不用體罰。和我一樣,他們都是家境貧苦的農村子弟。畢業後,只有兩個上初中,其他都沒有繼續升學。第三年為了準備考大學,我特別請求教二年級,校長也了解答應。每天只上半天課,課餘我就全力自修髙中課本。英文部分更特別每天清晨收聼當時台大外文系趙麗蓮教授的英語廣播教學。因為愛好文學,我也就決定服務期滿,以台大外文系為聯考的第一志願,希望以後當大學教授。皇天不負苦心人。1962年我終於以高分考取台大外文系。那是當時乙組考生都想進的第一志願。事實上,當年乙組狀元也選了台大外文系。

老梅國小服務的三年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分。除了第一次教畢業的那二十二個學生,我還交了三個好朋友,林顯騰,林寶桂,和莊秋貴。林顯騰和林寶桂是我國小的同事。他們是兄妹,父親是台北縣議員,為石門鄉望族。寶桂後來結婚,生了兩女一男,都成為我的朋友。顯騰和寶桂的丈夫後來都因癌症過世。莊秋貴家住老梅街上,父母開餐館,是當地唯一一家。她是林顯騰教六年級時的畢業學生,當時念三芝中學。課餘和假日常到校園走動,我們因而認識成為好朋友。她父母常請我到他們的餐館吃飯。因為我的鼓勵,在我考取台大的同年考取北二女。我們很要好,但為了不影響她念書,就像我和那二十多位學生一樣,離開老梅到台大念書後就沒有和她再見面聯繫。後來她考上淡江大學,成為石門鄉第一個念大學的女性。  聽說她找過我很久,最後嫁給從老梅搬到台北,也是她念北二女時住宿房東的獨生子。                            

看牛的孩子念大學

當時台大外文系學生除了選課的教授外,系裡還分配指導老師。升二年級時,我的指導老師是一位台大外文系畢業到美國念完文學博士剛回母校任教的顏元叔教授。交談時他告訴我們,他外文系同班自費出國留美的很多,但繼續念文學的只有他一個人,其他的都轉行念其他科系。可是幾乎都只念完碩士就去做事。美國碩士不難念,但博士除了在國內就念相同科系,有基礎,否則很難念上去。除文學外,我也從小喜愛數學。所以大三時,我就轉到同屬乙組,但用數學比較多的經濟系。申請時,當時經濟系系主任是東京帝大畢業的張漢裕博士。以大三才轉系太慢了不答應。那時經濟系在法學院,我就直接找當時也是經濟學家的法學院施建生院長。他看了我的成績單,馬上簽字批准。我就以外文系的課程當選修,用兩年念完經濟系的必修課,一樣四年修完學士。1966年不但以第一名畢業,也以第一名考上經濟研究所。當時台大畢業生,理工科拿到美國大學獎學金出外留學的很多。文法商科的畢業生因為國外大學幾乎不給獎學金,出國的很少。好學生大部分希望考進研究所。那時台灣的研究所很少,只有碩士班,都是公費,除了獎學金還有生活補助。我畢業前,原想在國內念研究所。可是畢業後,當預官,參加留學考試及格。匆匆決定申請經費比較便宜的 University of Oregon (奧力崗大學) 經濟研究所,請父親幫忙以自費出國。行前一個多月,我師範學校同班同學,黃紹隆,在台北市服務後,考進政治大學,和我同年畢業,服完預官,要我陪他去中壢看他即將結束暑期小學教師土風舞研習會夏令營的女朋友。那是一個有美麗月色的晚上,夏令營結業開晚會。不意我卻在那裡未經任何人介紹遇到了台北女師畢業,在她新屋故鄉當完小學老師第二年,也去參加教師研習營的范姜秀緞,一見鍾情。匆匆一多個月後出國,離台前夕,我們互許終身。

看牛的孩子出國留學

1967暑期結束,我匆匆出國到美國奧力崗大學經濟研究所註冊上課。指導教授因為我準備念計量經濟學,但在台大只念了一學期的微積分,覺得我的數學基礎不够,要我到數學系去修三門數學課。念完一學期,我也因而轉到數學系。兩年後的1969,因為成績全A,University of Wisconsin (威斯康辛大學) 統計研究所給我當年最好的獎學金,Graduate School Fellowship。碩士學位還差幾個學分,我就申請數學學士,坐 Greyhound 從 Eugene Oregon 到Madison Wisconsin。

在奧力崗大學念書時,認識了台北女師畢業,後來念師大教育,和我同年到奧力崗大學改念數學系電腦科的謝靄如。因為秀緞也是台北女師畢業,我就常常和她談起秀緞。事實上,我和很多同學都談過我和秀緞之約,因為許多同學要介紹女朋友給我,我都沒有接受,包括比我早幾年到美國的房東朋友,彭茂正夫婦。沒想到,她1970年夏天念完電腦學位,竟到 Madison Wisconsin 找我。幫我洗衣做飯,讓我有更多的時間念書和準備博士資格考試。1971年暑假統計研究所的博士資格考試,出奇的嚴格,第一次公布竟然只通過我一個人。我很高興,依約定,買機票準備回台灣和秀緞結婚。這些計劃我全都告訴過靄如。她可能不太相信,回台那天,還一直陪我到舊金山。看我繼續飛往台灣,才回到中部在芝加哥定居做事。我心裡一直不捨。結婚後,秀緞出來美國,我也介紹她們認識。很高興她們也成為朋友。靄如後來結婚,我們的友誼也一直沒變。直到2005年年底,我回台參加全球客家文化會議。就在那時候,靄如因癌症末期,去醫院看她,第二天就過世,我很難過。她對我真情無求的付出,我衷心感激。秀緞也常會不時的念起她。

博士資格考試通過後,刁錦寰教授要我當他當時和Professor Box 合作有關洛杉磯大氣污染研究計劃的研究助理。他也就成為我的博士指導教授。1973年底,雖然刁教授去加拿大多倫多大學On Leave不在Madison,我因為論文做出不錯的結果,就向當時宣布招聘教授的 Temple University (天普大學) 統計系提出申請。很快得到回音,並於面試後,馬上得到聘書。其他大學的Recruiting 根本還沒開始。我因賓州費城地理位置適中,加上當時因為世界能源問題,大學教書機會不多,就欣然答應。天普大學成為我在美的第一個全職工作,也是我在美唯一的正式工作。

看牛的孩子當教授

找工作前,擔心沒找到必須回台灣。所以1973年秋季開學,我就申請父母來美探親。如果找事不順,回台前準備帶父母旅遊美國名勝。如果找事順利,我也計劃留父母和我們在美國同住。很幸運一切順利,找到天普大學統計系助理教授的工作。秀緞也在1974二月生下我們的長子,魏志維。我五月博士畢業,秀緞修完統計學士並拿到碩士獎學金。所以我八月就自己先到天普大學上課,秀緞繼續留在威斯康辛大學念碩士。我父母也留下幫忙照顧志維。1975年夏天,我們才全家搬到我在費城北郊 Willow Grove買的房子。我們也成為美國的永久居民。接著二兒子,魏志寰,女兒,魏素娟,相繼於1976年二月和1979年八月出生。我從小過繼給叔父,小學五年級時,為了升學,吵著回到生父母家。家裡六兄弟,因為二次大戰後生父事業不順,大哥二哥的念書過程都中斷。我回到生父母家後,因為我的升學,下面三個弟弟也跟著念了大學。三弟六弟也到美國留學。大哥因離開故鄉到台北發展,半工半讀,念完高職夜間部,當過多家公司會計主任,包括竹南紙廠和中視。讓我最念念不忘的是二哥,一直希望他也到美國發展。他小學都沒念完,就負起家裡的農地耕種。他的小學畢業證書是我小學六年級,算術老師留我在辦公室幫他寫鋼板,休息時,在學校辦公室舊文件的抽屜中,被我發現帶回家的。四弟比我早申請入美國籍,1980年已是美國公民。我就請他幫我們的父母,兩位哥哥,和五弟全家申請移民簽證。全部順利通過。我原想在美國教幾年書後,回台灣,所以一直沒有申請入美國籍。1981年應邀參加中華民國「海外學人國家建設研討會」,簡稱國建會。當時有來自美國,加拿大,日本,英國,法國,港澳,及其他地區與國家的海外學人一百多人,加上國內產官學界人士,分組討論政治,外交,經濟,貿易,文化,教育等問題。萬萬沒想到,開會前的七月三日清晨,Carnegie Mellon University (卡內基美隆大學) 統計系助理教授,陳文成博士,被發現陳屍在台灣大學研究生圖書館旁。當時我已在台灣,非常訝異。政府公布是自殺。我不相信,尤其他是暑假回台探親,死前一天被台灣警備總部從家裡帶走的。所以在研討會上,我發問多次,希望政府儘早查明真相。結果返美在機場出關時,我連續被叫到機場安全室審問了兩次。1981年底,我和秀緞因此決定成為美國公民。

天普大學原是一個1882年從波士頓搬到費城,從耶魯大學畢業的律師變成基督教牧師的Russell Conwell於1884年為收入有限的工作家庭創立的私立大學。由於學生大部分是賓州子弟,1965賓州州政府開始補助部分學費,變成與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以及1966年也加入的匹兹堡大學 (University of Pittsburgh) 一樣的 State Related Universities。和賓州大學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一樣,這三所大學開始都是私立大學。此外,賓州有十四所完全由州政府經費設立的州立大學。它們都以地區為名,譬如 West Chester University。名稱上和美國其他州立大學非常不同。誤解的人很多。

1973年天普大學成立統計研究所博士班,招收博士生,決定加聘教授。所以1974一年就聘請了三位: 正教授 Dr. Raghavarao,副教授 Dr. Singh,和助理教授的我。1978年我升為 Tenured 副教授。1982年統計系改選系主任。提名正教授 Dr. Raghavarao和副教授的我為候選人。無記名投票。系裡教授26位: 6位正教授,7位副教授,13位助理教授。很意外,我竟以絕大多數當選。當時系裡制度是: 當選者第一任兩年,再次當選第二任三年。我做了許多改革。系裡教授都很贊同。所以我從1982做到1987,前後5年。 前4年當系主任我都還是副教授,1986才升正教授。博士畢業八年後就當上系主任,莫說1970 – 80年代很少,就是現在也不多,尤其是非美國本地出生的博士。

中華人民共和國1949年成立。美國一直沒有承認。直到1969年,尼克森當總統,雙方才開始接觸。尼克森更於1972年訪問北京。當時天普大學有位牛滿江教授,他是早期從中國到美國留學,學成後因為中國內戰,留在美國就業的美籍華人。眼看尼克森訪問中國。他1973年就開始頻繁的去中國,熱心推動學術交流,天普大學也因而成為美國最早與中國接觸交流的大學。由於他的居間推動,1979年中美建交,鄧小平訪美,天普大學就成為他的第一站,接受榮譽學位。往後到天普大學訪問的學術團體也絡繹不絕。我當系主任時就接見很多團,包括當時南開大學數學系系主任,沈世鎰,帶來的教授團。也因此在我系主任任期屆滿後,1988年南開大學向聯合國開發計劃署申請到學術交流獎助金,邀請我到南開大學訪問和講學。因為1981年國建會陳文成事件,對國民黨政府的失望,1988年受邀訪問中國,9月初我是滿懷希望和興奮的去了中國。講學之餘,他們還帶我到各地參觀,包括人民公社,故宮,長城,上海,杭州,和許多中國的有名大學。這期間,接觸了很多懷疑時政的學生,也看清共產黨集體專制獨裁的許多缺點。1988年10月底我失望的回來美國。1989年6月天安門事件就暴發。

Time Series Analysis (時間序列分析) 是我的研究主題。發表多篇重要論文,1980年代好而實用的時間序列書本不多。1986年受邀訪問韓國高麗大學回來後,Addison-Wesley 出版公司副總裁,Alan Wylde ,特地到天普大學邀請我為他的公司寫本有關時間序列分析的書。對我來說,1989是一個很特殊的一年。除了預見天安門事件,年初春節的一個清晨,忽然接到一通台灣打來的電話。我馬上就聽出來那是我老梅國小教過的畢業班班長,朱文成。他說 : 「班上同學最近打聽到老師的電話,今天春節開同學會,特別打電話向老師問好並拜年。」接著包括何金德等十幾位同學一個個向我拜年。他們都知道我念大學,但怪我為什麼1962年後就從沒回去過老梅,出國也沒讓他們知道。我感動得落淚。分開27年,他們竟然還記得我這個小學老師,不停的打聽我的下落。他們也為我還能一聽電話就一一叫出他們的名字歡呼大叫。那通電話刺激我更加努力寫書,終於在年底完成,書名 Time Series Analysis: Univariate and Multivariate Methods, 作者 William W.S. Wei,並由Addison-Wesley於1990年出版。W.S. 指的是武雄,William 是我的美國名子。這是一本含蓋理論與應用,專為大學研究所學生寫的書。受到許多研究論文著作者的廣泛參考和引用。2006年出第二版。中國人民大學統計學院於2009年把它翻譯成簡體中文。接著台灣智勝出版公司也於2011年把它翻譯成繁體中文。老梅國小那班學生的畢業照也從那次的電話以後掛在我的書房牆壁上。我不時的看看他們並祝福他們。他們個個成家立業,事業有成,那是我最大的欣慰。從那以後每次回台我們也一定相聚。

美國義務教育12年。學區有好有壞。為了小孩子念書的學區,我從 Willow Grove 搬到 Upper Dublin。 他們從幼稚園到高中全在同一學區,一切順利。1976年秀緞在拿到統計碩士後在離家不遠的公司工作。1984年,因為公司遷移而離開,到賓州大學轉攻電腦博士,也於1990年順利拿到學位,成為大學教授。我也從那時開始,在教書研究之餘,投入美國社區和台美人社團的服務,包括: Upper Dublin學區教育諮詢委員會委員 (1993 – 1994); 大費城台灣客家同鄉會創會會長 (1999); 大費城台灣同鄉會會長 (2001); 台灣人公共事務會永久會員及賓州分會會長 (2002 – 2003); 大費城台灣同鄉會社區高中獎學金第一第二屆評審委員會主任委員 (2003 – 2004); 美東台灣客家同鄉會會長 (2004 – 2005); 北美台灣客家公共事務協會原始會員,會長 (2005 – 2006); 北美洲台灣人教授協會理事 (2006 – 2007); 世界台灣客家聯合會副會長 (2013 – 2015); 美洲台灣客家聯合會會長 (2014 – 2015)。在社團旅遊與服務的過程中,我認識了許多讓我欽佩的前輩與同輩,也結交了很多知心的好朋友。值得一提的是,為了了解自己生活的社會,我每天一定看報紙。1975年全家在賓州費城郊區定居後,我就開始訂閱 The Philadelphia Inquirer,到現在已經四十多年。自從知道台美人太平洋時報的存在後,我也從未停止訂閱。它們幫我了解美國社會和台美人的活動,更有助於我對社區和社團的服務。這些報紙全以社會服務為宗旨。值得我們的支持和鼓勵。下面是我參加社團活動的一些照片。

我喜愛教書和研究,目前還繼續教書及指導博士論文。在美就職期間,也到國外訪問。除中國南開大學外,先後到中美洲哥倫比亞國立大學,土耳其首都安克拉Middle East Technical University台灣的中山大學,台北大學,成功大學,交通大學,和台灣大學教過研究生的時間序列。當過世界性的泛華統計協會會長 (2002),是應用統計科學學刊編審委員,統計預測學刊編審委員,英國皇家統計學會院士,美國統計學會院士,及國際統計學會院士。天普大學也在最近頒給我終身成就獎 (2014) 和最高研究成果獎 (2016)。但我最高興並引以為傲的是: 我指導畢業的博士學生也都喜愛研究,大部分在大學教書,分散在歐洲,亞洲,和美國,而且他們很多比我更有成就。

看牛的孩子帶子孫回台尋根

最後我想介紹一下從小和我有關的家人。1980年,我從小跟著看牛長大的阿公去世。父母親也在2002和2003相繼過世。大哥二哥和他們的部分兒女不習慣美國生活,回去台灣。四弟五弟六弟及他們的子女,和我一樣都是台美人。

我和秀緞生兩男一女,都已成家立業。他們全以自己的興趣選擇當醫生。二媳婦和女婿也是醫生。目前他們每個一男一女。大兒子的女兒十二歲,兒子四歲。二兒子的女兒六歲,兒子兩歲。小女兒的兒子八歲,女兒六歲。所以我現在一家三代十四個人。老大一家住在西雅圖。老二的專科是傳染病學,念完醫科,選擇到美國疾病管制中心 (CDC)服務。兩年前被派到非洲莫山鼻克 (Mozambique) 的首都馬撲頭 (Maputo),負責美國在該國的艾滋病 (HIV) 预防中心,協助該國艾滋病的預仿與治療,現在全家都住在莫山鼻克。女兒一家住在亞特蘭大。他們全是美國人,媳婦女婿孫兒孫女們從來都沒有到過台灣。兩個兒子和女兒也是上了醫學院後就沒再去過台灣。為了讓他們不要忘記自己是台美人,2015年初,秀緞和我就請他們安排假期,2016年六月底從各地到台灣相聚兩個星期,做為他們回台尋根之旅。我當年老梅國小畢業的學生,何金德,聽說我們全家要到台灣,就把他在桃園市買了多年,沒住沒租也沒賣的五層樓房,趕裝冷氣和臥房設備,讓我們全家在台期間都能住在一起。此外,好友鍾萬梅,邱建信玉蘭夫婦,也幫我們安排許多旅遊事項。讓我們在台灣那兩個禮拜,能安心的一起坐一部包車去看親友,拜祖先,和到各地旅遊觀光,享受一個難忘的家庭團聚。我們一家都非常感謝這些好朋友。最讓我欣慰的是:經過這次尋根之旅,我的兒女們都更清楚的知道自己是台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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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urce from Prof. W. Wei 11/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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